病榻杂记_季羡林【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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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们从德国来的几个留学生被分派到Fribourg来住,住在一个天主教神父开办的不大的公寓里,名叫Foyer StJustin,因为用费便宜。虎文全家则住在瑞士首府Bern。他们有时也来Fribourg看我们。我们是从住了六年饥饿炼狱里逃出来的饿鬼,能吃饱肚子就是最高的幸福。我过了一段安定快乐的日子。

  1946年春天,虎文一家,刘先志一家和我准备返回祖国。当时,想从欧洲回国,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乘船走海路。我们从瑞士乘汽车到法国马赛,登上了一艘英国运送法国军队到越南去的大船,冒着极大的危险——因为海中的水雷还没有清除,到了越南西贡。此时西贡正是雨季。我们在这里住了一些时候,又上船到香港,然后从香港乘船到上海登岸。我离开日夜思念的祖国已经快十一年了。我常说:我生平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我的母亲,一个便是祖国母亲,当时前者已经不在,只剩下后者一个了。俗话说:“孩儿见了娘,无事哭三场。”我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刹那时的心情,非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也。

  我在上海住了一些日子。因为没有钱,住不起旅馆,就住在臧克家兄家里的日本地铺上。克家带我去谒见了叶圣陶、郑振铎等前辈。也想见郭沫若,他当时正不在上海。我又从上海到了南京。长之不久前随国立编译馆复员回到南京。因同样理由,我就借住在长之的办公室内办公的桌子上。白天他们上班,我无处可去,就在附近的台城、鸡鸣寺、胭脂井一带六朝名胜地区漫游,有时候也走到玄武湖和莫愁湖去游逛。消磨时光,成了我的主要任务。我通过长之认识了梁实秋先生。他虽长我们一辈,但是人极随和,蔼然仁者。我们经常见面,晤谈极欢,定交成了朋友。

  此时,国民党政府,得胜回朝,兴致不浅;武官怕死,文官要钱;接收大员,腰缠万贯;下属糊涂,领导颟顸;上上下下,一团糜烂。实际上,到处埋藏着危机。在官场中,大家讲究“竹”字头和“草”字头。“竹”字头是简任官,算是高干的低级。“草”字头是荐任官,大概科长以下都算。在这里,虎文又展示了他的特异功能。不知怎样一来,他成了教育部什么司的“帮办”(副司长),属于“竹”字头了。

  忆念张天麟(3)

  我已经接受了北大的聘约,对“竹”字头或“草”字头了无兴趣。我于1946年深秋从上海乘船到了秦皇岛,从那里乘大车到了北平,我离开故都已经十一年了。现在回到这里,大有游子还乡的滋味。只是时届深秋,落叶满长安(长安街也),一派萧条冷寂的气氛,我感到几分兴奋,几分凄凉,想落泪又没有流出来。阴法鲁兄把我们带到了红楼,就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当了一个星期的副教授,汤用彤先生立即把我提为正教授,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从此一待就是五十六年,而今已垂垂老矣。

  不知怎样一来,因缘巧合,我的两位最早的朋友,李长之和张天麟,都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任教。解放以后,运动频仍,一年一小运,三年一大运,运得你晕头转向。知识分子仿佛是交了华盖运,每次运动,知识分子都在劫难逃。李长之因为写过一本《鲁迅批判》,“批判”二字,可能是从日本借用过来的,意思不过是“评论”。到了中国,革命小将,也许还有中将和老将,不了解其涵义,于是长之殆矣。至于虎文,由我在上面的叙述,也可以看出,他的经历相当复杂,更是难逃“法”网。因此,每一次运动,我的两位老友在北师大都是首当其冲的运动员。到了1957年,双双被划为右派,留职降级,只准搞资料,不许登讲台。长之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已经谈过,这里不再重复,我只谈虎文。

  虎文被划为右派以后,当时批斗过多少次,批斗的情况怎样,我都不清楚,估计他头上的帽子决不止右派一顶。反右后的几次小运动中,他被批斗,自在意料中。斗来斗去,他终于得了病,是一种很奇怪的病:全身抽筋。小小的抽筋的经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过的,其痛苦的程度,我们每个人也都感受过的。可他是全身抽筋,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们只能想象了。据说,痛得厉害时,彻夜嚎叫,声震屋瓦,连三楼的住户都能听到。我曾到北师大去看过他,给他送去了钱。后来他住进北京一所名牌的医院,我也曾去看过他。大夫给他开出一种非常贵重的药。不知哪一位法制观念极强的人打听他是几级教授。回答说是四级,对方说:不能服用。这话是我听说来的,可靠程度我不敢说。总之,虎文转了院,转到了上海去。从此,虎文就一去不复返,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我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至今仍在怀念他。

  综观虎文的一生,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爱国的人,一个有是非之辨的人,一个重朋友义气的人,总之,是一个好人。他对学术的向往,始终未变。他想写一本《中国母亲的书》,也终于没有写成,拦路虎就是他对政治过分倾心。长才未展,未能享上寿,“长使英雄泪满襟”也。只要我能活着,对他的记忆将永将活在我的心中。

  2002年1月14日写毕

  寅恪先生二三事(1)

  http://book.sina.com.cn 2007年02月02日 11:35

  连载:病榻杂记 作者:季羡林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陈寅恪先生是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学者之一。他的学生中山大学胡守为教授曾在中大为他举办过几次纪念会或学术座谈会,不少海内外学者赶来参加,取得了成功。台湾一位参加过会的历史教授在一篇文章写道,在会上,只听到了“伟大”、“伟大”,言外颇有愤愤不平之意,令我难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伟大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不是哪一个人可以任意乱用的。依不佞鄙见,寅恪先生不但在伟大处是伟大的,在琐细末节方面他也是伟大的。现在举出二三事,以概其余。

  临财不苟得

  《礼记·曲礼上》:“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这种教导属于中国古代优秀文化之列。然而,几千年来,有多少人能够做到?所以老百姓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见此风之普遍,至今尤甚。什么叫“贪污腐化”,其中最主要的还是钱。不要认为这是一件小事。

  青少年时期,寅恪先生家境大概还是富裕的,否则就不会到欧美日等地去留学。20年代中到30年代中,在北京清华园居住教书,工资优厚,可能是他一生中经济情况最辉煌的时期。“七七”事变以后,日寇南侵。寅恪先生携家带口,播迁流转于香港和大西南诸省之间,寝不安席,食不果腹。他一向身体多病,夫人唐筼女士也同病相怜,三个女儿也间有病者。加之他眼睛又出了毛病,曾赴英国动过手术,亦未好转,终致失明。此事与在越南丢掉两箱重要图书不无关系。寅恪先生这若干年的生活,只有两句俗话“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可以形容于万一。记述他这时期生活的文字颇多。但是,我觉得,表现得最朴素、最真实、最详尽的还是其在致傅斯年的许多封信中(见《陈寅恪集·书信集》,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我在下面的引文,也都出于此书,只写页数、行数,不再写书名)。下面我就根据这一本书,按时间顺序,选取一些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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