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虽然有现成的讲义,但上课前仍然必须准备,其目的在于再一次熟悉讲义的内容,使自己的讲授思路条理化,讲来容易生动而有系统。但是,寅恪先生却有更高的要求。上面引的资料中有“新发明”这样的字样,意思就是,在同一门课两次或多次讲授期间,至少要隔上一两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在这期间,可能有新材料出现,新观点产生,这一些都必须反映在讲授中,任何课程都没有万古常新的教条。当年我在德国哥廷根大学读书时,常听到老学生讲教授的笑话。一位教授夫人对人发牢骚说:“我丈夫教书,从前听者满堂盈室。但是,到了今天,讲义一个字没有改,听者却门可罗雀。”言下忿忿不平,大叹人心之不古。这位教授夫人的重点是“讲义一个字没有改”,她哪里知道,这正是致命之处。
根据我的观察,在清华大学我听过课的教授中,完全不备课的约占百分之七十,稍稍备课者约占百分之二十,情况不明者占百分之十。完全不备课者,情况又各有不同,第一种是有现成的写好的讲义。教授上课堂,一句闲话也不说,立即打开讲义,一字一句地照读下去。下课铃声一响,不管是读到什么地方,一节读完没读完,便立即合上讲义,出门扬长而去。下一堂课再在打住的地方读起。有两位教授在这方面给我留下的印象最生动深刻,一位是教“莎士比亚”的,讲义用英文写成;一位是教“文学概论”的,讲义是中文写成。我们学生不是听课,而是作听写练习。
第二种是让学生读课本,自己发言极少。我们大一英文,选的课本是英国女作家Jane Austin的Pride and Prejudice(《傲慢与偏见》)。上课时从前排右首起学生依次朗读。读着读着,台上一声“stop!”学生应声stop。台上问:“有问题没有?”最初有一个学生遵命问了一个问题。只听台上一声断喝:“查字典去!”声如河东狮吼,全班愕然。从此学生便噤若寒蝉,不再出声。于是天下太平。教授拿了工资,学生拿了学分,各得其所,猗欤休哉!
第三种是教外语的教员。几乎全是外国人,国籍不同,教学语言则统统是英语。教员按照已经印好的教本照本宣科。教员竟有忘记上次讲课到何处为止者,只好临时问学生,讲课才得以进行。可见这一位教员在登上讲台之一刹那方才进入教员角色,哪里还谈到什么备课!有一位教员,考试时,学生一交卷,他不看内容,立即马上给分数。有一个同学性格黏糊。教员给了他分数,他还站着不走。教员问:“你嫌分数低了,是不是?再给你加上五分。”
以上是西洋文学系的众师相。虽然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决无半点妄语。别的系也不能说没有不备课的老师,但决不会这样严重。可是像寅恪先生这样备课的老师,清华园中决难找到第二人。在这一方面,他也是我们的榜样。
不请假
教师上课,有时因事因病请假,是常见的事。但是,陈寅恪先生却把此事看得极重,我先引一点资料。
p50左起第4-8行“但此一点犹不甚关重要。别有一点,则弟存于心中尚未告人者,即前年弟发现清华理工学院之教员,全年无请假一点钟者,而文法学院则大不然。彼时弟即觉得此虽小事,无怪乎学生及社会对于文法学院印象之劣,故弟去学年全年未请假一点钟,今年至今亦尚未请一点钟假。其实多上一点钟与少上一点钟毫无关系,不过为当时心中默自誓约(不敢公然言之以示矫激,且开罪他人,此次初以告公也),非有特别缘故必不请假,故常有带病而上课之时也。”
寅恪先生二三事(3)
p64左起第6行-p65右起第一行“现已请假一星期未上课(此为“九一八”以来所未有,唯除去至牯岭祝寿一次不计)。(中略)但此点未决定,非俟在此间毫无治疗希望,或绝对不能授课,则不出此。仍欲善始善终,将校课至暑假六月完毕后,始返港也。”
p71左起第1-2行“今港大每周只教一二小时,且放假时多,中研评会开会之时正不放假,且又须回港授课,去而复回,仍旋移居内地。”
p72右起第1-2行“但因此耽搁港大之功课,似得失未必相偿。”
p76右起第2行“因耶稣复活节港大放假无课。”
p79左起第3行“近日因上课太劳,不能多看书作文。”
p82右起第5行“若不在其假期中往渝,势必缺课太多。”
p95左起第2行“故终亦不能不离去,以有契约及学生功课之关系,不得不顾及,待暑假方决定一切也。”
上面,我根据寅恪先生的书信,列举了他的三件事。第一件事,大家当然认为是大事。其实第二三件事,看似琐细,也是大事。这说明了他对学生功课之负责,对教育事业之忠诚。这非大事而何!
当年我在北京读书时,有的教授在四五所大学中兼课,终日乘黄包车奔走于城区中,甚至城内外。每学期必须制定请假计划,轮流在各大学中请假,以示不偏不倚,否则上课时间冲突矣。每月收入多达千元。我辈学生之餐费每月六元,已可吃得很好。拿这些教授跟寅恪先生比,岂非有如天壤吗?因此我才说,寅恪先生在伟大处是伟大的,在细微末节方面也是伟大的。在这两个方面,他都是我们的楷模。
2002年7月7日写完
痛悼钟敬文先生(1)
昨天早晨,突然听说,钟敬文先生走了。我非常哀痛,但是并不震惊。钟老身患绝症,住院已半年多,我们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听说,钟老在病房中一向精神极好,关心国事、校事,关心自己十二名研究生的学业,关心老朋友的情况。我心中暗暗地期望,他能闯过百岁大关,把病魔闯个落花流水,闯向茶寿,为我们老知识分子创造一个奇迹。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期望落了空。岂不大可哀哉!
钟老长我八岁,如果在学坛上论资排辈的话,他是我的前辈。想让我说出认识钟老的过程,开始阶段有点难说。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在民俗学的研究上颇有名气。虽然由于行当不同,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大名却已是久仰了。这时是我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我。此后,从3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六十来年的漫长的时期内,我们各走各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在勤恳地耕耘着,不相闻问,事实上也没有互相闻问的因缘。除了大概是在50年代他有什么事到北大外文楼系主任办公室找过我一次之外,再无音讯。
1957年那一场政治大风暴,来势迅猛,钟老也没有能逃过。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像钟老这样谨言慎行的人,从来不胡说八道,怎样竟也不能逃脱“阳谋”的圈套,堕入陷阱中。自我们相交以来,他对此事没有说过半句抱怨的话,使我在心中暗暗地钦佩。我一向认为,中国知识分子,由几千年历史环境所决定,爱国成性。祖国是我们的母亲。不管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待遇,母亲总是母亲,我们总是无怨无悔,爱国如故。我觉得,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可宝贵的品质,一直到今天,不但没有失去其意义,而且更应当发扬光大。在这方面,钟老是我们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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