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思想活动要有绝对的自由呢?关于这个问题,大概有不同意见。中国过去,特别是在古典小说中,有时候把思想活动称之为心猿。一部《西游记》的主角是孙悟空,就是一只猴子。这一只猴子,本领极大,法力无边。从花果山造反,打上天宫,视天兵天将如草芥。连众神之主的玉皇大帝,他都不放在眼中,玉皇为了安抚他,把他请上天去,封他为弼马温。他嫌官小,立即造反,大闹天宫,把天宫搞得一塌糊涂。结果惊动了西天佛祖、南海菩萨,使用了大法力,把猴子制服,压在五行山下,等待唐僧取经时,才放他出来,成为玄奘的大弟子。又怕他恶性难改,在他头上箍上了一圈铁箍。又把紧箍咒教给了唐僧。一旦猴子猴性发作,唐僧立即口中念念有词,念起紧箍咒来。猴头上的铁箍随之紧缩起来,让猴子疼痛难忍,于是立即改恶向善,成为一只服从师父教导的好猴子。
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了批评的意见:你不是写病房杂忆吗?怎么漫无边际,写到了紧箍咒和孙行者身上来了?这不是离题万里了吗?我考虑了一下,敬谨答曰:没有离题。即使离的话,也只有一里。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里,是你硬加到我头上来的。我不过想说,任何人,任何社会,都必须有紧箍意识。法院和警察局固然有紧箍的意义,连大马路上的红绿灯不也有紧箍的作用吗?
绕了一个小弯子,让我们回到我们的原题上:病房杂忆。“杂”者,乱七八糟之谓也。既然是乱七八糟,更需要紧箍的措施。我们必须在杂中求出不杂的东西,求出一致的东西。决不能让回忆这玩意儿忽然而天也,忽然而地也,任意横行。我们必须把它拴在一根柱子上。我现在坐在病房里就试着拴几根柱子。目前先拴两根:
一小姐姐(1)
回想起来,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家住在济南南关佛山街柴火市。我们住前院,彭家住后院。彭家二大娘有几个女儿和男孩子。小姐姐就是二大娘的二女儿。比我大,所以称之为姐姐;但是大不了几岁,所以称之为小姐姐。
我现在一闭眼,就能看到小姐姐不同凡俗标致的形象。中国旧时代赞扬女性美有许多词句。什么沉鱼落雁,什么闭月羞花。这些陈词滥调,用到小姐姐身上,都不恰当,都有点可笑。倒是宋词里面有一些丽词秀句,可供参考。我在下面举几个例子:
苏东坡《江城子》:
腻红匀脸衬檀唇,晚妆新,暗伤春。手捻花枝,谁会两眉颦?
苏东坡《雨中花慢》:
嫩脸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
苏东坡《三部乐》: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
苏东坡《鹧鸪天》:
罗带双垂画不成,殢人娇态最轻盈。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无限事,许多情。四弦丝竹苦丁宁。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
类似的例子还可举出一些来,我不再列举了。我的意思无非是想说,小姐姐秀色天成。用平常的陈词滥调来赞誉,反而适得其反。倘若把宋词描绘美人的一些词句,拿来用到小姐姐身上,将更能凸显她的风采。我在这里想补充几句:宋人那一些词句描绘的多半是虚无缥渺的美人。而小姐姐却是活灵活现,真实存在的人物。倘若宋代词人眼前真有一个小姐姐,他们的词句将会更丰满,更灵透,更有感染力。
小姐姐是说不完的。上面讲到的都是外面的现象。在内部,她有一颗真诚、热情、同情别人、同情病人的心。大家都知道,麻风病是一种非常凶恶,非常可怕的病。在山东济南,治疗这种病的医院,不让在城内居留,而是在南门外千佛山下一片荒郊中修建的疗养院中。可见人们对这种恶病警惕性之高。然而小姐姐家里却有一位患麻风病的使女。自我认识小姐姐起就在她家里。我当时虽然年小,懂事不多,然而也感到有点别扭。这位使女一直待在小姐姐家中,后来不知所终。我也没有这个闲心,去刺探研究——随它去吧。
但是,对于小姐姐,我却不是这样随便。小姐姐是说不完的。在当时,我语不惊人,貌不压众,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丑小鸭。没有人瞧得起,没有人看得上。连叔父也认为我没有多大出息,最多不过是一个邮务生的材料。他认为我不闯实,胆小怕事。他哪里知道,在促进我养成这样的性格过程中,他老人家就起了不小的作用。一个慈母不在跟前的孩子,哪里敢飞扬跋扈呢。我在这里附带说上几句话: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出于什么动机。毕竟是叔父从清平县穷乡僻壤的官庄把我带到了济南。我因此得到了念书的机会,才有了今天的我。我永远感谢他。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话头仍然又回到小姐姐身上。但是,在谈小姐姐之前,我先粗笔勾画一下我那几年的情况。在小学和初中时期。我贪玩,不喜欢念书,也并无什么雄心壮志,不羡慕别人考甲等第一。但是,不知道是由于哪一路神仙呵护,我初中毕业考试平均分竟达到了九十七分,成为文理科十几个班之冠。这一件个人大事,公众小事,触动了当时的山东教育厅长前清状元王寿彭老先生。他亲自命笔,写了一副对联和一个扇面给我,算是对我的奖励。我也是一个颇有点虚荣心的人。受到了王状元这样的礼遇,心中暗下决心:既然上来了,就不能再下去。于是,奋发图强,兀兀穷年。结果是,上了三年高中,六次期考,考了六个甲等第一。高中最后一年,是在桿石桥那个大院子里度过的。此时,我已经小有名气。国文,被国文教员董秋芳先生评为全校之冠(同我并列的还有一个人王俊岑,后入北大数学系);英文,我被大家称为Great home(大家,戏笑之辞,不足为训)。我当时能用英文写相当长的文章。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有点惊诧。当我看到英文教员同教务处的几位职员在一起谈到我的英文作文,那种眉开眼笑的样子,我真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一小姐姐(2)
上面这些情况,都是我们家搬离柴火市以后发生的,此时,即使小姐姐来走娘家,前面院子也已经是人去屋空。那一位小兄弟也已杳若黄鹤,不知飞向何处去了。事实上,我飞的真不能算近。我于1935年离开祖国,到了德国,一住就是十年。一直到1946年,才辗转回国。当时国内正在进行战争。我从上海乘轮船到了秦皇岛,又乘火车到了北京。此时正是秋风吹昆明(湖),落叶满长安(街)的深秋。离京十载,一旦回来,心中喜悦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小姐姐却仍然见不到。
我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时间是1946年。1946年和1947年两年,仍然教书。此时战争未停,铁路不通。航空又没有定期航班,只能碰巧搭乘别人定好的包机。这种机会是不容易找的。我一直等到1948年,才碰到了这样的好机会。于是我就回到了阔别十三年的济南,见到了我家里的人。也见到了小姐姐。
二大宴群雌
那一年,我三十七岁。若以四十岁为分界线的话,我还不到中年,还是一个青少年。然而,当时知识分子最高的追求有二:一个是有一个外国博士头衔(当时中国还没有授予博士的办法)。第二个是有大学教授的称号。这两件都已是我囊中之物。旧时代所谓“少年得志”差堪近之。要说没有一点沾沾自喜,那不是真话。此时,工资也相当高,囊中总是鼓鼓囊囊的。我处心积虑,想让大家痛快一下。在中国,率由旧章,就是请大家吃一顿。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我想立即付诸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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