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2)
然而,到了今年,奇迹却出现了。一天早晨,我站在阳台上看池塘中的新荷,我的眼前忽然一亮,“万绿丛中一点红”。我连忙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发现石榴树的绿叶丛中有一个亮红的小骨朵儿。我又惊又喜;我们的石榴树有喜了,它不是黄的了。我在大喜之余,遍告诸友。有人对我说:“你要走红运了!”我对张铁嘴、王半仙之流的讲运气的话,一向不信。但是,运气,同缘分一样,却是不能不信的。说白了是运气,说文了就是机遇。你能不相信机遇吗?
说老实话,今年确是有一些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怪事出现在我的身边。求全之毁,根本没有。不虞之誉却纷至沓来。难道我真交了好运了吗?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是收获得太多,而给予得太少,时有愧怍之感。我已经九十晉二,富贵于我真如浮云了。我只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上一些年,再做一点对人有益的事情,以减少自己的愧怍之感。我尤其希望,在明年此时,榴花能再照亮我的眼睛。
2002年6月10日
季羡林在首届北京大学文科论坛上的讲话(1)
论坛学术讲演主持袁行霈教授介绍道:季羡林先生的学术领域非常广阔,他的研究非常精深。我实在没有资格做出恰当的介绍。在这里我只想介绍三点:
第一,早在1956年,季先生就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的学部委员,也就是文科的院士。据我所知,目前全国的文科院士已经寥寥无几了。
我要介绍的第二点是,从1978—1984年,季先生曾出任北京大学副校长。
我要介绍的第三点是,今年8月,季先生度过了九十华诞。让我们借此机会再一次向季先生祝寿。
季羡林先生的讲演:各位贵宾、老师们、同学们:
让我坐着讲,是一种特权,因为我已经超过90岁了,所以我安然享受这种特权。
今天我讲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21世纪全人类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第二个是理科和文科互相渗透的问题。对这两个问题我都是野狐谈禅,也可能是胡说八道,请大家“批判”。
第一个问题,21世纪我们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不但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大家可能有多种想法,现在我谈我自己的想法。大概若干年以来,究竟多少年没有计算过,我们这个地球村里面,自然界发生了很多过去没有或者比较罕见的现象,比如气候变暖、淡水缺乏、生态平衡破坏、人口爆炸、动植物灭绝、臭氧层出洞、洪水泛滥、新疾病产生等等。我们自己想一想,这些问题,如果有一个解决不了,我们人类的前途和发展就有困难。比如水,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水会发生问题。北大就是一个例子。最近,我看了一篇文章讲:如果现在发生了世界大战,大家不是争油,而是争水。由此可见水的重要性。
这些问题是怎么来的呢?我先举两句话,一句是德国的伟大诗人歌德说的:“大自然从未犯错误,犯错误的是人。”第二句是伟大的思想家恩格斯讲的:“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大自然的胜利,每一次胜利,自然界对我们都进行了报复。”这两句话很值得我们品味。第一句是说,自然界不犯错误,问题总发生在人的身上。第二个呢,自然界会报复。我前面举的许许多多的自然现象就是自然界对我们的报复。是不是该这样理解?
为什么自然界对我们报复呢?中国和欧洲对待自然的态度不同。我们中国讲人与自然应该和谐相处,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这个词儿在中国哲学史上是很重要的一个词儿,大家对它的解释很不一样。这是我的一个解释: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类。大自然与人类要和谐统一,不要成为敌人。宋代大哲学家张载有两句非常著名的话:“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简称“民胞物与”,“与”是“伙伴”的意思。这两句话言简意赅,涵义深远。
在欧洲情况有些不同。查一下英文字典,“征服”是“conquer”,举的例子是“conquer the nature”,把自然看作是敌对的,否则怎么会谈到“征服”呢?最近几百年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应该说,给人类带来了很大的福利。今天我们开会的这个地方,在以前能够想象吗?这就是西方科学技术带给我们的福利。但带给我们福利的同时,也产生了上面提到的诸多问题。他们以为自然是个奴隶,是可以征服的。这种想法和事实不符。刚才我说的那些现象就证明自然不能征服。我个人认为,这些问题或弊端之所以产生,其根源就在于“征服自然”。
那怎么办呢?我们人类的衣食住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大自然来的,我们只能向大自然伸手要,我们才能活。否则,我们就活不下去。不征服怎么办呢?只有一条路,就是:我们和自然作朋友,天人要合一。
中国古代也有征服自然的想法,荀子想制天,想能够胜天,能够战胜自然。但现在事实证明,你想征服自然,你想制天,必定为天所制。
天人合一不限于中国。在印度也是讲天人合一的,讲个人与宇宙是统一的。印度古代婆罗门教有一句著名的话:tat tvam asi。tat就是英文的that,指的是宇宙、大自然。tvam意思是“你”,asi的意思是“是”。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就是那个”,“you are that”,也就是“你与宇宙大自然是一体的”,这也就是中国的“天人合一”。
季羡林在首届北京大学文科论坛上的讲话(2)
我归纳东方文化的特点是天人合一。我们讲人和自然是一致的,不是敌对的。
第二个问题是文科和理科的问题。回顾一下北京大学校史,大概是1917年(具体的年份记不清楚了,发表的地方也需再查),蔡元培校长当时提出了一个意见:文科的学生必须学一门理科的课。这个意见后来怎么执行的呢?1917年,当时我只有6岁,不知道。后来,1930年,我考北大,考清华。当时北大出的国文题目非常奇怪:“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这不像一个国文题。当时我听说北大文科的学生必须学一门科学方法的课来代替理科的课。文科的学生是文科高中毕业的,对理科实在很隔膜,所以文科学生必须学一门理科的课。当时就有一本书叫《科学方法论》,作者是化学家王星拱。
清华大学的做法不一样。清华大学出的国文题目是“梦游清华”。从这两个题目就可以看出来,北大和清华的校风很不一样。
当时我两个学校都考上了,因为想出国,想镀金,所以选了清华。那时我们出国和今天的不大一样,我们出国都想回来的,在国外镀镀金回来为国家服务。
我到了清华,学校要求文科的学生必选一门理科的课。如实在有困难的话,可用逻辑代替。当时教授不是太多,哲学系的三个教授,金岳霖、冯友兰、张崧年,都开了逻辑课。所以我们都用逻辑代替了。
蔡校长的想法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我觉得我们的做法并没有体现出蔡校长原来的想法。将来怎么办?将来是否能体现?我们已经进入了21世纪,现在已是21世纪的第一年,新千年的第一年,文科和理科的关系怎么处理?刚才何芳川副校长讲的一句话叫文理互补。文科来补理科,理科来补文科。这句话讲得非常好。我想是不是可以再进一步,文理不但互补,而且互相渗透。这就非常困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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