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见章妈落泪,也觉出了自己言词的唐突便叉说,大家对苏府忠诚,本是无可置疑的,只是如今国难当头,时局险恶,有些招呼币干不行。庄旅长为国人。为大家,率全旅官兵血战至最后时刻,堪为国人楷模,我们主仆一致保护他,也是保护自己,保护中国人的良心道德。
父亲讲得很好,十分难得地把下人们当作和他甲等的同志看待了,事后还好言安慰了章妈几句。然而,在苏萍看来,父亲是害怕了,可能对当初按纳庄旅长、汪副官有了悔意。把庄旅长、汪副官转到阁楼后,父亲就皱着眉头和她说过:"如今只要事,我就逃不脱干系了。庄旅长他们在楼下偏房,我还可以装不知道住到我卧房的楼上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说完便叹气摇头。
自去年底母亲病逝以后,不论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父亲从小在她们三姐妹面前发火。父亲归根是个正派的好人,也算有胆识、有气魄。
父亲经常接触的人却不好,做了汉奸市长的傅予之不用说丁,近期来访的宾客也多非有灵魂的人物,都还比不得身为德国人的霍夫曼。
霍夫曼已知道庄旅长的身份来为庄旅长治伤一点不怕还说希望能早FI在对日战场上看到庄旅长。有时上了阁楼,和庄旅长一谈就是半天,搞得父亲只好不安地在客丁来回踱步,抽雪茄。
而自称十分爱国的太平洋商行买办总理申雅灵,却以前英国剑桥经济学留学生的资格奢谈抗日之不足取,说是根据中日两国财力、物力比较,中国和日本能平手开战需卧薪尝胆二十年方具资格;而若要战胜本,以日本经济缓慢发展或停滞不前为前提亦需五年到八十年。申雅灵得出的结论是,就目前中国国力而言,应力避大战,减少小战,以忍辱负重姿态取得国际同情--最重要的是英、美同情,在英、美干涉下,促进东亚变局。
圣安东大学的华人校董,东西洋商业公司的董事长吕艾民则更不是东西,自以为做着校董,便是"教界人士",做出很有学养的样子鼓吹"多难兴邦"。
据这位董事长说,过去割让租界也好,如今日本人占领也好,表面看来是大灾大难,实际并非坏事,叫做"祸兮福所依"!就拿租界来说,原木荒地一片,西洋人一来,洋楼、马路全有了,电灯、电话全装了,两洋文明直接地送给了中国。"九一八"日本人占有了东三省,东i省的工、№、市政几年便大变样,日本人占了地盘,就得建设不建不行,咱中国人又坐享其成。日后,若是英国、法国、日本、美国,也都像俄国那样来次革命。中国地卜的洋楼、马路、电灯、电话能飞了?还不都是中国的?因此吕艾民认为中尉断无必要如此认真打,尤其没必要在S市认真打。
公开宣布抗日必亡的,是日华银行董事会主席潘仲良。这位财界大亨早年留学日本,对日本方方面面都崇拜得五体投地,认定中国八十年后也敌不过日本。潘主席土张能忍则安,并进而毫不留情地指出,中国应隐忍八十年到一百年,让日本把中国的国民精神彻底变个样,才有资格考虑自身的生存问题。潘主席振振有词地说,也许一百年还不够,中国人自私自利一盘散沙的劣根性是有遗传的,非经几代至几日弋的长久演进,不足以改变。
这些体面人物的高论苏萍时常昕到,苏萍闹不懂,父亲难道就不晓得这些高论的荒谬无耻么!何以不作出必要反应?何以总默默占着雪茄听任这帮准汉女下,或许是明日的汉奸信口开河?身为大学者的父亲留学日本五年,又在西洋各国考察了三年,学贯东西只要开Z讲话,自比她这个圣安东大学的毕业生强得多。
后来才明白,这足人心的沦陷。
军事上的沦陷是突发的,看得见的,而人心的沦陷却是渐进的,看不见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父亲中国人的良·iD,也在慢慢沦陷,从早先在市府联合电台发表"论抗战必胜前景",在《远东电讯》上领衔紧急呼吁,到今天默默容忍这些汉奸言论其心灵必然经历了一番惨烈的厮杀。父亲保护庄旅长、汗副官是一回事,心的连渐沦陷是另一回事一也许正是想力阻良心的沦丧,父亲才继续承担对庄旅长、汪副官的义务的。
对照同辈人看看,事情就更清楚了,诗人方鸿浩不是参加"东亚反共同盟会"了么?还替汉奸们编起了《新秩序》。汤喜根不是也到《新秩序》做了庶务!他们当初许国的决心呢?全不见了。日本人的枪炮投有打倒他们,被奴役的环境却打倒了他们,他们都倒在口本人扶植的维新政府脚下了,这事放在几个月前,她决不会相信。
方鸿浩和汤喜根开头都是忸忸怩惦的。方鸿浩来看过她一次,还送了一束鲜花来,说是自己已谋到了新的职业主编艺文栏目,连《新秩序》的名字都没敢提,更不必说那个什么"东亚反共同盟会"了。汤喜根更滑稽,只说自己还做庶务以为她不知道《大华报》不办了,开口闭口还是《大华报》如何、如何。她毫不客气地当场戳穿了汤喜根的把戏,搞得汤喜根脸色苍白。
对汤喜根是可以骂的,她骂他不知廉耻,不是东西,既对不起自己终身为佣的老母,也对不起苏家的资助栽培和为人的良心。
但她却无法改变汤喜根的选择,这个做梦都想往上流社会挤的佣人的儿子老老实实挨训,三天之后叉到《新秩序》去了,其后便不常到苏府来了。
对诗人方鸿浩,苏萍什么也没说,权当不知那《新秩序》为何物。方鸿浩巴结她写稿。她便把方鸿浩在洋浦港阵地上吟诵的"我去了"的诗抄了一遍,冠以《不屈的中国》,寄给了方鸿浩。吓得方鸿浩第二天一早便跑到她家谢罪,大谈了一通自己是如何的没办法,求她千万别开这种危险的玩笑了。
她什么也没说手往门外一指,要方鸿浩滚。
方鸿浩忧心忡忡,不敢滚,赖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大谈自己是如何地倾慕她,愿像只淘气的狗一样围绕在她脚下。苏萍恶心得几乎要呕吐,"砰"的一声关上门。方鸿浩便在门外隔着门板述说,自己爱她是真心的,决无攀附之意,正因爱她,才想在文学上千些名堂。主编《新秩序》艺文,既可自己出名,也可让她苏萍出名。他能把她捧成大诗人,而她以大诗人和圣安东大学毕业生的双重身份留洋英国剑桥或美国哈佛,必将受西洋瞩目。
她气得直流眼泪,隔着后窗看见门房老张,才唤老张过来赶走了方鸿浩。
还是白兴德好些虽说丢了《大华报》庶务主任的职位,生活困顿,却没有事敌。她让杂役钱老伯送了三十块钱和一些东西去,白兴德也带着太太来拜谢了一回。
自必德说,国难见人心,现在众人的人心、人格都看出米了,这也是好事。
又说:
"苏二小姐你看着好了,我白兴德饿死也不当汉奸,也不替汉奸做事!老方、老沥他们背卜里说我爱财,我爱财不错,更爱国!国家亡了,要那么多钱财还有什么用?1"
汤喜根的兄弟汤祖根也不错,从拘禁营放出后,又到了亨利布厂,偶尔来看母亲章妈,总要对她大骂一通日本人,还流露出要逃出S市到后方从军抗日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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