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_周梅森【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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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宏贞教授向中尉表示了自己的谢意,正欲挂上电话,中尉在那边却叫了起来,说是布朗上校回来了。

  苏宏贞教授和布朗上校在英国领事馆和工部局的公共场合见过面,虽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但双方还是谈得拢的。苏宏贞因此相信,在S市危亡时刻,上校不会真的无动于衷的,在电台发表谈话是一回事私下里又是一回事。

  果然,在电话里,布朗上校的口气变了,一开头就明白无误地对苏宏贞教授说,他对中国军人的抵抗精神十分钦佩,真诚地认为,凭中国军队的低劣装备,能把战事进行到目前这种样子就很了不起。继而,叉指出了中国守军在战略和战术上的诸多失误,不无痛惜地说如果没有这些明显的失误,战局有可能改观,至少不会陷人眼前这种困境。

  苏宏贞教授不愿听这些分析。战事尚未结束,分析战事失利的原因还是以后的事,他要争取的是现在,是租界近两万国军的安全撤离。

  布郎上校说,新七十九师和一。七师安全撤离已决无可能,撇开租界的中立原则不提,就是租界各中立国军事当局放他们走,他们也走环出去,六路日军已经从四面汇拢,铁壁合闱业已形成,他们一出租界就将被日军消灭。

  苏宏贞教授果住了,这才明白自己这番努力全白费了,放下电话时,脸色苍白。

  苏萍问:"怎么样?"苏宏贞垂头丧气地道:

  "糟透了,比预想的还要糟。"

  苏萍连忙把身边的无线电调到NF电台的位置。NF电台战事评论员劳伦斯正以权威口吻评论说:"......中国政府对这座国际城市的管辖权业已因战事的失

  利而逐渐丧失。S市中国政府控制Ⅸ已十分有限。洋浦港、南市区的抵抗已无任何实际意义。在未来四十/d,时内,S市中外人士将不得不遗憾地面对日军军事占领的事实......"

  偏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苏宏贞教授拿起电话:

  "对,是苏府。我就是。"苏萍问:

  "哪里打来的?"

  苏宏贞教授捂着话筒,答了句:"联台电台。"

  联合电台的发话人讲着一口标准的国语,声音很大:

  "苏教授,时局相当险恶政府仍在努力,为此,联合电台

  准备在半小时后陆续播发各界贤达和著名人士的谈话,您能屈尊前往么?联合电台现已迁进租界,在贝雷路一百七十六号距您府上设多远。"

  苏宏贞教授沉吟丁一下:"这......还有这个必要么?""有这个必要,抵抗不到最后关头。市府决不放弃抵抗,二十分钟前,南市之警察武装已夺回两座街垒和一条弄堂......""好吧!我马上去!"

  苏萍大为感动,"登登登"跑上楼。为父亲取来了外套,又帮父亲穿。

  苏宏贞两只手往外套的袖筒里仲着,口中却喃喃道:"无济于事,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苏萍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凭中国人的良心,尽点道义责任吧!"电话又响了起来。

  苏宏贞示意女儿去接。

  苏萍接了,没好好说上两句话,就对着话筒叫道:

  "我父亲不在到联合电台发表抗日演讲去了!对,他相信国民党,在抗日的问题上他一直相信国民党!不信你们自己去复昕联合电台好了?"

  苏宏贞问:"谁的电话?"苏萍道:

  "日本人!"

  "哪个日本人?"

  "你的早稻田同学!"

  苏宏贞怔了一下,忧郁地道:

  那也没有必要和他说这些嘛!说一声我不在不就完了!还是孩子家的坏脾气。"

  临出门,苏宏贞教授再次对苏萍叮嘱道,在这种危险时刻,决不能走出家门一步,不但她不能出去,她妹妹苏多和苏府主仆人等都不准出去。

  其实,说这话时苏宏贞教授就清楚苏多和苏府的主仆都不会去冒险的,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二女儿苏萍。

  果不其然,三时四十分,当他从联合电台来时,苏萍已经不见了。佣人章妈告诉他他的宝贝女儿和章妈的儿子汤喜根还有好些同学、同伴一起,到国军阵地上去尽"一个中国公民的道义责任"去了。

  苏宏贞教授面对直抹眼泪的章妈,长叹一声,摊了摊手,报以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第四章

  王学诚在司各特斯路百十二号阁楼的窗前凝立着,两只焦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和铁丝网。街垒和铁丝网距一百一十三号小楼的直线距离最多一百五十米,如果没有闸口巡捕房和几座法式洋房的阻隔,徒步一两分钟就能走到近前。不是身份特殊,王学诚真愿意站到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旁而不是在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的小阁楼里面对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两天前,王学诚就是从麦考利斯路IZ进入租界向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报到的。当时,拥入租界的难民潮还没形成--至在麦考利斯路口还没形成,租界通往洋浦港舶有轨电车还在运行。他和警校特训班同学周远山在一百一十三号一个内勤人员带领下,没费什么周折就潜人了逮片中立国的租界地。其后的两天就乱了套,铁丝网摇摇欲坠,几次险些被难民们冲垮,今日十一时许霓真的冲垮了。垮了近二百米的一段,喧闹的人潮像黄河大决口一样,带着淹没一切的浪头,漫进了租界的大街小巷。人潮过后,踩倒的铁丝网附近至少出现了二十余具尸体,有几个还是孩子。

  土学诚深感悲哀,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无法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事情很清楚,他无法扭转这种局面当战争的车轮在这样一座大城市疯狂滚动的时候,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是站到了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旁,也无法改变租界当局的立场和那些难民们的命运进一步说,就算日本人打到租界街垒前,他也不可能在租界里向外放一枪一弹。人事组长金大可在报到那天就明确无误地告诉过他,这里是中立国的租借地,要想在此长久生存就要遵守中立国的法律秩序。说这话时,金大可俨然一副西洋鬼子的派头,王学诚直感到恶心。难民们不顾一切拥人租界的事实,证明了战事的糟糕程度。王学诚和周远山因此认定,S市的沦陷已成定局,这场由蒋委员和最高统帅部精心组织的保卫战已无任何前途可言了。

  政府的联台电台偏要人们相信保卫战的前途两个小时前还播发了几个社会贤达鼓惑人心的演讲,大谈什么"誓与S市共存亡"的漂亮话。

  王学诚当即就对周远山|兑:

  "现在谁还会与S市共存亡?笑话!市民们都相信这种说法么?"

  周远山道:

  "市民们信不信是一回事,市府方面说不说又是一回事了,人家要这么干你我管得了么?"

  也是,他管不了。王学诚想,他和周远口被派到这里不是为了今天的公开作战,而是为了日后的地下作战。今日的一切,既轮不到他们负责,也轮不到他们指手划脚,迄至此时此刻,他们还只是这场战争的旁观者。日后,就是他们投人战斗,也只是个最下层的小人物,卜面一层层压着组长、区长,再上面还有戴先生的局本部。对戴先生本人。依然轮不到他和周远山说道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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