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耀到了老师那里,老师凑近一看,迸发出大笑:“你这不是‘娃哈哈’,是‘娃哼哼’!是假冒伪劣产品!”老师笑得喘不过气,蹲下捂着肚子。很快,这个笑话就传遍了整个幼儿园。
放学一看到母亲,晓光就第一时间哭诉了这个惨绝人寰的灾难。母亲阴沉着脸,一回家就猛地推开爸爸房间的门,把塑料瓶砸在他身上。爸爸不太适应光亮,眯着眼睛,脸上还是恍惚的喜悦。朱晓光跟着母亲发了疯一样推打着爸爸:“都怪你!什么都干不好!你快去死啊!”真是恨,拳头都捶疼了也不觉得。
第二天,朱晓光就生了病,发烧请假在家。病一半也是出于心理作用——不愿意面对同学。
母亲去上班了,姐姐去上学了。屋里太静了,简直像是一汪浅水,把人封在里面。只有爸爸在墙壁另一边的呼吸异常清楚,一点一点,把她的房间填满。
爸爸轻轻地敲打着墙壁,一声声地乞求她的原谅。朱晓光用被子蒙住头,声音依然穿透棉絮,敲打着耳膜,她就在这闷闷的声音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不知昼夜。觉得黑,觉得渴,喊妈妈,没有人应。自己跑到厨房,踮着脚直接用嘴去接水龙头的水,忽然看到爸爸勾着腰出家门的背影一闪而过,如同一块布被风吹动。唯一真切的,是爸爸戴着一顶大红的帽子,帽檐周围露出一圈灰白的头发。
晓光躺回床上,心怦怦直跳。窗外传来自行车铃声,急促而冰冷,仿佛是用冰块贴住了骨头,她打了一个冷战。敲了敲墙壁,只有一片沉默。
“我小时候老在想,如果爸爸当初没出走、失踪,我们会是什么样。”在黑暗与寂静中,姐姐把晓光拽回现实。姐姐见过爸爸健康的时候,晓光见过爸爸、母亲和姐姐冬天在结了冰的湖上划船的照片,晓光很嫉妒。
爸爸走了之后,他房间里所有的东西被清扫一空,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高低床,姐妹俩搬进去住。母亲开始酗酒——放心大胆地垮下来,眼泡总是肿得睁不开,脸上出现了她们死去的姥姥酷似河马的相貌特征。
“你说,他现在是死是活呢?”姐姐继续自言自语,半天没有听到晓光的回应,认为她一定睡着了,可姐姐依然顽强地对着虚空说下去,因为这夜实在太长了。
“晓光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大概六岁吧,有一阵老是跟我说,爸爸回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吗?”
朱晓光并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她确切地记得,不,是确切地知道,爸爸曾经回来过。
那是一个晚上,如此时此刻。有月亮的晚上,总是很特别。月亮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照耀了几千万年,见识过所有的奇迹与魔幻,月亮朝妥协于现实的人们露出深不可测的笑,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十几年前的月夜,有一只海龟爬过了窗台,爬过了竖直的墙壁,爬到了地板上,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海龟青黑色的壳上有一层金属般闪亮的光泽。头顶一圈红,如一顶帽子扣住脑袋,红色周边一圈细细的灰白。无论是它佝偻着的背、小心翼翼伸出的头颈,还是无声息的移动,看起来都异常熟悉。
是爸爸啊!朱晓光惊得捂住了嘴。
即使是作为一只海龟,它也太阴郁了一些,缓慢地在房间里移动着,就像是一个领主在检阅自己的土地。它在墙角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那里曾经因为爸爸烧饭而被熏得黑黄,如今粉刷一新,海龟歪着头,仿佛有些疑惑。
她光着脚跑到厕所拿了洗脚的塑料盆,悄悄地把海龟扣住,它一点儿反抗也没有,湿润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
海龟,不,爸爸在第二天早上逃跑了,倒扣的脸盆翻了面,露出底部两只兔子的卡通图案,什么都像是没有发生过,连一粒小小的黑色粪便都没有。
之后的某一天,晓光在一本没有封面的杂志上读过一篇外国小说,一个男人在家中变成了一只甲虫。小说的后一半在下一本杂志中,她苦苦地等了一个月,才看到这个故事的后一半:甲虫死了,甩掉了甲虫之后,剩下的家庭成员在充满温暖阳光的车厢里,轻松地乘电车去郊外。
“爸爸,快点儿跑。”她在内心攥紧了拳头,说道。跑过草绿色沙发的底部,跑过被风吸在铁栏上的米黄色窗帘,跑过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的底盘,跑过一片长着荨麻和莠草的院落,跑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
然后,在那里,爸爸在粗粝的石缝中缩着脖子,等待着下一次的归来。
第五章
“新娘是新郎胸口的朱砂痣,新郎是新娘的春闺梦里人。”婚礼的司仪攥紧了话筒,憋出低沉而性感的嗓音说道。
司仪是六千块钱两个小时,属于比较贵的,果然有文化。张大伟站在酒店大厅的舞台上,心里想。
“大家往舞台上看,新娘美丽动人,新郎魅力无穷,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司仪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赞美词,就像魔术师从嘴里拉出系在一起的、长得没有尽头的彩色手帕。菜还没有上,所有人只能看着舞台,去长久地检视这一对不再年轻的新人。注视的人比被注视的人更尴尬,看得越仔细就越残忍。
张大伟在走神,他在想自己今天上午费尽心血组建的车队,租的、借的那些豪车,牌子让他想一想就激动。他简直希望自己不是在车上,而是在路边的人群中,崇拜、羡慕地看着车队经过。
原来的老婆从来不允许他有这些奢侈的花费,哼,那个婆娘管得多严。还是现在的好,就像找了一张好床,能安稳地睡到下辈子。
张大伟被朱红色的雕龙柱子包围着,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听到台下一片掌声,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扣动狙击步枪的扳机,用尽全身力气射完了十发子弹,远远看去,只看到一个靶纸上一个弹眼,以为九发都脱了靶,在战友的掌声和哨声中,才知道打了满环。
他到第二次结婚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是脱靶,而是打了满环。
“下面有请朱晓阳、朱晓光,两个姐妹花上台。”姐妹俩像是旧时代歌舞厅的戏子一样被要求上台表演,表演认爸的仪式。
朱晓阳说了一番很是感人的话,恭贺母亲的第二春。让台下和母亲同龄的女人流出了一点儿眼泪——既是感动的,也是感慨自己的命运不再有“下集”,朱晓阳甚至在司仪的安排下,拥抱了这个新爸爸。
“台下来点儿掌声好不好?”司仪惊喜于这样超水平的发挥,觉得台下的观众未免过于木讷。
台下的人如梦初醒般鼓起掌来,朱晓光从中认出几个熟面孔,是过去爸爸的同事,如今也来祝福新人,她内心有些凄然。爸爸离家出走之后,她再也没有喝过“娃哈哈”。怀念,就是任由生活中的那个窟窿敞着,永远不愿意补上。她也只能用这样荒唐的方式去记住爸爸。坐了满堂的人,只有她还愿意记住。
“姐姐说得没有妹妹唱得好,妹妹唱得没有姐姐说得好。妹妹朱晓光是我们歌唱界的明日之星,让她为这对新人送上一曲爱的赞歌,大家说好不好?”司仪带头鼓起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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