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嘴唇是破的,脖子上有好几道长长的抓痕,连衣裙的荷叶领耷拉下来一半,胸罩带也断了一根。她才慢慢清醒过来,那种侥幸消失了,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地浇下来。
叶莺换了自己质地最好的一件深蓝色真丝衬衣裙,戴上一个船形的胸针,骑自行车回到了学校。她一走进办公室,正在议论纷纷的人立刻缄口不语了。办公室的门口放着一个铁架,上面有洗脸盆和镜子,让刚下课的老师洗掉手上的粉笔灰。那些老师就拖延着洗手的时间,在镜子里悄悄地打量着她。
自己的名声已经灰飞烟灭,她虽然等待着被问询,但内心知道已经被判罚。
校领导在办公室的门口一闪而过:“你来我办公室。”
她跟在领导的后面,有意把头昂得高高的。
走进学校领导的办公室,她刚把门关上,领导就从电脑椅上站起来,把门打开,说:“还是把门开着吧。”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领导一根根抽烟,把脸隐藏在烟雾里。过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说:“本来,这件事你是受害者,学校应该保护你。”
叶莺很久没听到这样中肯而体贴的话,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领导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本想拍拍她的肩,后来终于只是拍了拍她肩上的空气。他继续陷回自己的座椅里,说:“现在有专门打第三者的组织,打你的还只是一个女人。你算比较幸运了。”
叶莺边哭边说:“难道她打我,我还要感恩戴德?”
领导没想到好意劝说反而被呛回去,这女人也太不知道好歹。语气就冷了下来,也不打算再安慰她,说:“按理说学校应该息事宁人,不过,这件事后来的发展我们也没想到……”
他翻转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朝着叶莺,按了一下鼠标。那是一段视频——很显然,视频已经播放了很多遍,这一遍是专门预备播给叶莺的。不知道哪个学生用手机录下了她们厮打的视频,污秽的谩骂一下子充斥了办公室。领导赶紧手忙脚乱地想把声音消掉,反而声音越来越大,他只好赶紧把屏幕扣上。
“不用继续放了,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领导说。
“应该去处罚这个拍视频的人。”叶莺说。
领导又在空气中随便拍打几下作为安抚:“这是肯定的,可是学生嘛,不懂事。你能怎么办?劝退,处分?顶多口头警告一下。罚重了,家长不乐意,骂得更难听。”
叶莺有点弄不清楚:“难道要处罚我?你刚刚还说我是受害者。”
领导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再次翻开了笔记本电脑,说:“这件事还弄大了,你看网上还有个投票。‘小三可恶的确该打’,‘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小三不对,也不该打人’,‘不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几千人投票啊。你看,网上说的,你的名字单位,都一清二楚。”
叶莺说:“你就不关心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领导冷笑道:“你现在纠结这个就没意思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人家精明得很,上午已经来我办公室,把你和她老公在一起的证据都给我讲了、看了,你以为她光是针对你,她也在打我的脸啊。”
叶莺沉默了一阵,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那是一张坚毅得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脸。她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领导说:“我现在问你,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处理?”
叶莺说:“先调查清楚,停我一学期的课,风头过去了再说。”
领导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又问了一遍一模一样的话:“我问你,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处理?”
叶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她第二次遇到这样的场景,怎么还会如此愚钝,她低下头,说:“请学校开除我。”
领导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现在舆论不像原来那样好控制了。开除你,其实是保护你。还有,我最后劝你一句,如果你外地有亲戚的话,去找他们吧,换个地方,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在这个地方待了。”
叶莺相信他最后的话是对一个临终的人真诚的关怀,点点头,认真地起身与领导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时,叶莺忽然想到什么,停住脚步,问道:“多少人投我?”
领导一时没反应过来。
叶莺说:“你说网上有个投票,多少人投票支持我?”
领导又抽了一口烟,尴尬地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第六章
叶莺打定主意离开后,就立刻把家里值钱的家具——一个冰箱和微波炉变卖了去,房子还给了房东,因为没有到租期而付了一些违约金。她办了加急的签证,买了机票,在新的一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坐上了飞机。当飞机离开灰褐色的土地,她也因为飞离土地上的流言与耻辱而感到轻松。
飞机场金发的空姐问她要牛肉还是意大利千层面,叶莺犹豫了一下。过去在青年剧团的时候出国坐飞机,她总是一个人每顿要两份,别的女演员不敢吃的黄油,她也全要来抹在面包上。现在年纪大了,喝水都胖,只敢喝刮油的茶。
可是她一想到昂贵的机票,就说牛肉和千层面各要一份,巧克力也多要一支,还要了一杯白葡萄酒、一杯果汁。
叶莺第一次自己买出国的机票,被价格吓了一跳——全部的积蓄都取出来也只够买半张单程票。
而她也只有一个人可以求助。当她拨通王帅电话的时候,不等他挂断,就说:“我被辞退了,什么都没了,给我钱。”
她能感到电话那边的他有些变色,也有些受伤——似乎认定了她是个只认钱的女人,这也间接否定了他对于她的魅力,这对于王帅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她又说:“这是你欠我的,我要钱。”
这话在即将崩坏的东西上又重重地击打了一次,以便让它全盘毁坏。这粉碎了的废墟是他们之间存在过的一点点温存,也是她仅存的尊严所安放的庙宇。
王帅并不是个小气的男人,他说:“多少钱?账号给我。”
叶莺把钱数和账号报给他。他重复了一遍,就挂上了电话。一个小时之后,就把她需要的钱汇了过去,发来短信:“钱已汇,请查收。帅哥感慨:真心不如红钞票,感情只是性需要。”
她知道,发完这个短信,他就永久地删除了这个号码,从此之后,她在他心里就是死人。
这样也好,叶莺想。难道还一直待在那个出租屋,等他避过了老婆的监视再去和她幽会不成?哪怕她并没有在等着他,王帅大概也会和人吹嘘:“有个女的一直痴心不改地等着我,哥们儿牛逼吧。”她知道,那个城市待不下去了。
她没有亲人,没有后代,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能够收留她的地方。生活中的一切,一样一样地离开了她。最先离开她的是母亲,然后是前途,再然后是父亲、婚姻、工作、情人。最后连她妥协后龟缩的壳都要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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