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立刻放下手中的指甲油,迎了上去。刘巍也把白大褂重新穿了起来。
“林老师,你先喝杯水。”小张殷勤地递了杯温水。来的人叫作林满,是个画家,身上总是带着油彩的味道。但是对小张来说,他是画家还是商人没有区别,重点在于他的老婆今年年初离开了他。林满成为小区里为数不多的单身男子之一,独占一座将近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
林满把水一口气喝完,疲惫地对刘巍说:“不好意思啊,刘师傅,今天没有预约就来了,可我的脖子和背实在是太不舒服了,就像是被人拧断了一样。昨天一晚上没睡成,今天一醒就想: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找刘师傅。”
刘巍让林满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把他的袜子脱下来,说:“没关系,今天没客人。”
林满依然自顾自地道歉:“本来想着过两天再说,但是我明天要去台湾了。”
刘巍把拇指深深地按压进他的脚跟和脚心,林满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又说道:“我的一个老朋友在台湾开画展,我要去找她。”他的声音很温柔,又问道,“刘师傅,你去过台湾吗?”
“没有。”
“台湾很漂亮的,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天际线。”
刘巍想象不出来,他最接近的嗅觉记忆仅仅到达机场。化妆品的味道、烤咖啡豆的味道、皮具和真丝衣服的味道,都是些昂贵的味道。
刘巍在脑海中仔细地一点点描摹出机场的玻璃窗。忽然,他闻到了林满身上一股陌生的味道,该如何形容?首先是汗水,汗水破坏皮肤表面的油脂,一股油腻的酸腐;然后是恐惧的气味,像是咀嚼金属后嘴里的血腥,酸涩;还有皮肤下血肉糜烂的味道。
这股味道是如此特殊又熟悉。刘巍与此相关的回忆紧紧地锁闭在大脑皮层下最隐蔽的地方,需要费力翻找才会出现。
想起来了。
是死亡的味道。
他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时还有着微弱的视力,世界永远像夏日晚上七八点一样昏黄。他和独居的奶奶住——父母遗弃了他。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房间寂寞得像战乱之后的小城。奶奶上午去种屋后两亩小油菜,下午就坐在没有光亮为了省电也不舍得开灯的房间,唱一首没有什么旋律的哀歌:“都说我命里克夫啊。都是我作的孽啊。你大年三十的早上还吃了一碗蛋炒饭啊。晚上就不行了。都是我作的孽啊……”唱的是几年前的大年三十死去的爷爷。
后来奶奶得了病,躺在床上,高烧一直不退。有一天神志较往日好得多,在门口晒寿衣,全套的行头,内衣、中衣、铺金盖银的繁缛,如同京剧里的绣花戏服。刘巍的视力已经很差,可那花团锦簇的寿衣在他的眼里依然耀目,像一团微暗的火。这是奶奶一生最齐整光鲜的衣服,她或许想到自己黯淡的一生,或许想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一袭华服,或许想到这些不过是枉然的奢侈,总之,她流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刘巍闻到了这股死亡的味道。在奶奶抖落寿衣上灰尘的瞬间。
“阿嚏!”林满一阵掏肝扒肺的喷嚏。
刘巍让小张把窗户关上,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林满说:“小张出去了。”
刘巍说:“她老是这样,出去也不说一声,让我一个瞎子自己在这儿待着。”他以极大的耐心从林满脚踝处一点点向上用力推,一直推到大腿。
“感觉体温有点儿高啊,是发烧了吗?”刘巍问。
林满疲惫地说:“不知道,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力气。前段时间背上一大片红不红黑不黑的血斑,现在没了。”
“还是要去医院看啊。”刘巍说。
“是啊。”林满附和。
令人尴尬的沉默。两人都知道林满不会去医院。林满想要解释:“等我从台湾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刘巍知道去医院看也没用,这股若有若无的死亡的味道只会越来越重,直到生命结束,或许半个月,最多半年。而林满则不断逃避着对死亡的想象。他要去台湾,去见他的老朋友。
刘巍让林满翻过身,正面朝着自己,自己走到床头一侧,按压林满的耳后和头皮。
“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林满说。刘巍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奇怪,瞳孔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转来转去。
“唉,没法想象。”林满继续总结道,“我是说没法想象你的生活,靠色彩和图像生活的人,想象不出看不见会怎么样。”
“习惯了就好了。”刘巍说。
“可那不就丧失很多乐趣了吗?刘师傅你今年多大了?”
刘巍说:“三十二。”
林满笑道:“你还没有过女人吧?”
刘巍有些恼火,正常人好奇残缺的人如何做爱,就像好奇两只蚯蚓如何交配。
“我有爱的人。”他几乎是逞强一样地说道,随即又笑道,“她不知道。”
是一年以前总来找他推拿的女孩儿。
“有人吗?”她第一次进门时,怯生生地问。声音像清泉,从他干涸的记忆里流淌出来。
他的手指搭上女孩儿的胳膊,感觉到她又细又结实的肌肉,随着呼吸泛起微妙的起伏。他托起女孩儿的头,把她的长发拨得垂落在床的一侧,敏锐的手指感觉到女孩儿细长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如同细弱的花梗托着开得又大又白的蓓蕾。
女孩儿的味道也像花,不是插在花瓶里的,而是开在夜晚河边的。刘巍小时候总经过的一条河,宁静而深邃的水缓慢地流,水面映出对岸树的波纹。岸边的石头后面开着一朵花,那么大,那么突兀,也没有人去采它,像是在另一个空间被种下的。
第二天,女孩儿又来了,过了预约时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她的汗沿着领口落入了乳沟之间,气味沿着上衣的领口上升。刘巍大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顺着气息将她吸了进去。他害怕自己的动作被她看见,慌忙说:“你先洗洗手吧。”
女孩儿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肥皂的碱性味道破坏了女孩儿身上均衡丰富的油脂味。他一整天都非常失落。
第三天,女孩儿又来了。她进门就直喊热,把上衣脱掉,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背心,有两根细细的肩带——放心刘巍是个盲人。女孩儿没有穿内衣,他的手不小心掠过她的乳尖,一阵战栗。
他想到自己刚上初中时的一个老师,美丽的刘老师,高挑的身材和鹅蛋形的脸,花瓣一样的嘴唇。老师同情他视力不好,考试和上课时总是走到他身边,看他把黑板上的板书都抄下来没有,俯身去看他的字,头发搔得他耳朵很痒。阳光泼洒进来,把老师的衬衣照得半透明,露出粉红色的肌肤,像绽开的樱花。他心里下了一场暴雨,把樱花打得七零八落。
女孩儿说:“刘师傅,你按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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