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写作_季羡林【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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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就产生了矛盾。人总是有感情的,而感情又往往是要抒发的。即使是以传承道统自命的人,他们写文章首先当然是载道,但也不免要抒发感情。我只举几个例子,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唐代韩愈以继承孔子道统自命;但是,不但他写的诗是抒发感情的,连散文亦然。他那一篇有名的《原道》,顾名思义,就能知道,他“原”的是“道”。但是,谁能说其中感情成分不洋溢充沛呢?又如宋代的朱熹,公认是专以载道为己任的大儒。但是,他写的许多诗歌,淳朴简明,蕴涵深厚,公认是优美的文学作品,千载传诵。连孔门都注重辞令修饰,讲甚么言之无文,行之不达。可见文与道有时候是极难区分的。

  清代桐城派的文人,把学问分为三类:义理、辞章、考据。他们的用意是一人而三任焉,这是他们的最高标准或理想。然而事实怎样呢?对桐城派的文章,也就是所谓“辞章”,学者毁誉参半。我在这里姑不细论。专谈他们的义理和考据,真能卓然成家者直如凤毛麟角。较之唐宋时代的韩愈、朱熹等等,虽不能说有天渊之别,其距离盖亦悬殊矣。

  到了今天,学科门类愈益繁多,新知识濒于爆炸,文人学士不像从前的人那样有余裕来钻研中国古代典籍。他们很多人也忙于载道。载的当然不会像古代那样是孔孟之道,而只能是近代外国圣人和当今中国圣人之道,如临深履薄,唯恐跨越雷池一步,致遭重谴。可以想象,这样的文章是不会有文采的,也不敢有文采的。其他不以载道为专业的学者,写文章也往往不注意修辞,没有多少文采。有个别自命为作家的人,不甚读书,又偏爱在辞藻上下“苦”功夫,结果是,写出来的文章流光溢彩,但不知所云,如八宝楼台,拆散开来,不成片段。有的词句,由于生制硬造,佶屈聱牙,介于通与不通之间。

  中国当前文坛和学坛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我的看法,不敢说毫无偏颇之处,唯愿读者谅之。

  郭伟川先生,出自名家大师门下,学有素养,又是一个有心人。他在最近给我的信中说:“今年计划中,想出版《着名学者散文精选》一书。所以专取学者文,盖从事学术研究的人,真正能文者如凤毛麟角,所谓罕而见珍也。而文得学养,则盖见深度,可臻文质并茂之境。此则一般文章家未必能至者,亦足成学者文之特色也。”这一段话虽不长,但对写文章与学术研究之关系,说得极为透彻而又深刻,十分敬佩。伟川先生镶拙文滥竽其中,既感且愧。他索序于我,敢不应命,因略述鄙见如上。

  1998年2月24日

  第5章 惨淡经营与信手拈来

  近几年来,由于眼睛昏花,极少能读成本的书。可是,前些日子,范敬宜先生来舍下,送来他的《敬宜笔记》。我翻看了一篇,就被它吸引住,在诸事丛杂中,没用了很长的时间,就把全书读完了。我明白了很多人情事理,得到了极大的美感享受。我必须对范先生表示最诚挚的谢意和敬意。同样的谢意和敬意也必须给予小钢。是她给敬宜在《夜光杯》上开辟了专栏。

  书中的文章都是非常短的。内容则比较多样。有的讲世界大事,有的讲国家大事,更多的则是市井小事,个人感受。没有半句假话、大话、空话、废话和套话。讲问题则是单刀直入,直抒胸臆。我想用四个“真”字来表示:真实、真切、真诚、真挚。可以称之为“四真”之境。

  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文风。每一篇都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不加雕饰,秀色天成。读的时候,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也都为文章所吸引,或卷或舒,得大自由,得大自在。

  但是,这里却有了问题。

  我仿佛听到有人责问我:“你不是主张写散文必须惨淡经营吗?你现是不是改变了主意?”答曰:我并没有改变主意。我仍然主张惨淡经营。中国是世界上的散文大国,几千年来,名篇佳作浩如烟海。惨淡经营是我从中归纳出来、抽绎出来的一点经验,一条规律,并不是我的发明创作,不敢居功自傲。

  但是,仅仅这样说,还不够全面。古代的散文大家们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他们写庄重典雅的大文章时一定是惨淡经营的,讲结构,讲节奏,字斟句酌,再三推敲,加心加意,一丝不苟。但是,如果即景生情,则也信笔挥洒,仿佛是信手拈来,自成妙文。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二者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我认为是有联系的。信手拈来的妙文是在长期惨淡经营的基础上的神来之笔。拿书法和绘画来打个比方。书法必须先写正楷,横平竖直,点画分明。然后才能在这个基础上任意发挥。如果没有这个基础,浮躁浅薄,急于求成,这样的书法只能成为鬼画符。绘画必须先写生素描。没有下一番苦功而乱涂乱抹,也只能成为鬼画符。

  孔子晚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是他毕生修养的结果。

  范敬宜的《笔记》是他自己的谦称,实际上都是美妙的散文或小品文。

  他几十年从事报纸编辑工作,有丰富的惨淡经营的经验。现在的《笔记》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信手拈来的。敬宜不但在写作上有坚实的基础,他实际上是一位中国古代称之为“三绝”的人物,诗、书、画无不精妙。他还有胜于古代的“三绝”之处,他精通西方文化必是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我杜撰一个名词,称之为“四绝”。

  我忽然浮想联翩,想到了范敬宜先生的祖先宋代文武双全的大人物范仲淹。他的名着《岳阳楼记》是千古名篇。其中的两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今天许多先进人物的座右铭。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看来,范仲淹之泽,数十世而不斩。今天又出了像范敬宜这样的人物。

  最后,我还想奉劝《夜光杯》的读者们:见了范敬宜的《笔记》千万不要放过。

  2002年4月

  第6章 多读一点中外文学作品

  列宁有两句众所周知的名言:“只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来丰富自己的头脑,才能成为共产主义者。”(《共青团的任务》)什么叫“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呢?顾名思义,内容一定是非常广泛的,生产斗争的知识、阶级斗争的知识等等一定都包括在里面。但我想文学作品在其中应该占极其重要的地位。文学作品能增长人的知识,开阔人的眼界,给人以美的享受,能在潜移默化中陶冶人的性灵,提高人的文化修养和鉴赏水平。而没有这种修养是很难完成自己的工作的。

  但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浩如烟海,一个人即使用上毕生的精力也绝不会都读完的。因此就需要介绍。我们编的这一套《中外文学书目答问》就是为了给爱好文学的青年提供一些常识性的介绍,并做些阅读辅导。俗话说:“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青年们一定能够根据这些简单的介绍选出自己所喜爱的文学作品,再进一步阅读全书。如果只停留在阅读这些简单的介绍上,那不是我们的想法,也不是我们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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