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彩花绳儿,回到我窑里把彩花绳从手腕上解下来欣赏,那是七根各种颜色的线编成的,这可以是漂亮的头绳么,就对着镜子扎头发。黑亮爹在窑外说:这筛子呢,咋没见筛子了?我知道这是他要我把窑里放着的筛子拿出去的。黑亮爹从不到我的窑里来,每次要取窑里的东西就这么说。我放下镜子,把筛子提出去,返身上炕,又把彩花绳从头发上摘下来,因为做姑娘的才扎鲜艳的头绳,我是孩子的娘了,扎上就太显眼。但我在拴上手腕时我不拴了,村里人都在手腕上拴,我把彩花绳拴在了脚脖子上,要和他们不一样。
到了吃午饭,黑亮迟迟不回来,黑亮爹说:人咋还不回来?我说我叫他去,出门时,伸出腿左看右看,彩花绳儿拴在脚脖子上就是好看。
杂货店里黑亮和猴子、有成、光头在说话,我一去,就都不说了,表情生硬。我看着猴子、有成和光头,猴子说:嫂子见我就瞪我。黑亮说:她眼睛大,显得像是瞪人哩。他们慌慌张张起来就走。我问黑亮:啥事这么神色紧张?黑亮说:说血葱的事哩。我说:生产血葱是你和耙子三朵一块搞的,和他们有啥干系,你哄我!黑亮说:他们让我帮忙哩。我问:忙啥?黑亮嘴里胡吱哇着,不往明里说。我就生气了,说:是不是偷了盗了什么东西要你去销赃啊?!黑亮这才说猴子他们是让他和我这几天能把訾米请到家里来,他们去抢王云翠翠水秀呀,抢回来了就关在窑里,关在窑里一年两年不让露面,就成媳妇了。我骂道:黑亮,你干这事呀!拐卖了我,拐卖了那么多媳妇,还要光天白日地去抢呀?!黑亮赶紧关了杂货店门,说:你叫喊那么大让人听见呀?你听我说么。我说:你把舌头放顺着说!黑亮说:抢了是做媳妇哩又不是要杀呀剐呀,再说,你和她们都熟了,以后都在村里,你也有个伴儿么。我说:不杀不剐?她们不同意,要反抗,你们就杀呀剐呀么?!你同意啦?黑亮说:我不参与。我说:你引开訾米你没参与?!黑亮说:我不引开訾米了,咱不管了,可他们都帮过我,你说这事咋办?我呼哧呼哧出气,半天心静不下来。黑亮说:你说咋办么?我说:你明日进货去,去了就三天四天不要回来。黑亮说: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黑亮真的就开了手扶拖拉机去了镇上。他一走,我抱了兔子去訾米家,为了不让黑亮爹怀疑,我让狗厮跟上。去了訾米家,王云她们在晾挖来的极花,也就是那几十棵极花,小心翼翼地侍弄着。见了我,都跑过来抱兔子,逗得兔子咯咯咯地笑了个不停。訾米说:这么久你也不来,是怕我们连累你呀,不就是丢了一头小母驴么,我们赔他三朵的,那次挖回来的极花都给他。我说:那又不是你们把小母驴抢了,赔什么赔。就拉她跑到了另一个窑里,把窑门也关了。訾米说:特务呀?我说:我要给你说个事,你别生气。就把猴子有成光头他们要抢人的事说了,没想訾米却嘎嘎嘎笑起来。我说:你咋还笑哩?她说:他狗日的敢?!我说:这些人啥事不敢?我不就是被拐了来关禁在窑里多半年不让出来吗?訾米说:前几天村长来让我把王云说给金锁的,王云不愿意,金锁起码人还长得体面点,那猴子光头有成一个个歪瓜裂枣的谁看得上?狗日的还来抢呀!王云她们在外面喊:訾姐,訾姐,干啥哩那么神秘?我说:这事先不给她们说,要么吓死了。訾米说:这几天我哪儿都不去,就看着他们怎么来抢!来了,来了!她开了窑门,脸上笑嘻嘻的。过门槛时訾米便看见了我脚脖子上的彩花绳儿,说彩花绳?我说:嗯。她说:嘿,拴在脚脖子上性感,是黑亮给你拴在脚脖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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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天,瞎子担了一堆土在硷畔上要和泥巴拓坯,刚把水倒在土里,又加进了一些镲短的茅草,猴子有成光头就来找黑亮了。我说黑亮昨天晚上去了镇上,猴子说:他不是说近日不去进货呀?我说:他不进货一家人吃风屙屁啊?!猴子说:你别又瞪我,他回来是到晌午了吧,我们等着。我说:那就坐着看他叔和泥巴拓坯吧。有成说:帮忙,帮忙。他先脱了鞋就跳进泥巴里。在泥巴里加茅草能使做出来的土坯结实,但要加得匀就得用脚在泥巴里来回踩。有成去踩了,光头也去踩了,猴子说:我脚上有鸡眼哩踩不了,我吃锅烟。他把黑亮爹的旱烟锅才叼在嘴上,光头却把一锨稀泥甩在他身上,骂道:就你奸猾!猴子只好就脱了鞋踩。踩了一阵,瞎子开始拓坯,他把坯框子在硷畔上放好,吆喝着三人铲了泥巴在坯框子里倒,他在框子里用手把泥巴塞实了,一抹平,提起坯框子,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坯就晾在地上。硷畔上有了两排晾着的土坯,猴子就喊叫腰疼,不铲泥巴了,帮着瞎子抹土坯面,说:拓这么多做啥呀?瞎子说:黑亮的炕上次地动时坏了,重修了一次没修好,我那炕也有十年没换了。猴子说:黑亮人家费炕呢,你换的啥炕?!瞎子说:你瞎怂!
忙到太阳端了,一堆泥巴全拓完了,他们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我从井里打了水让他们洗手,猴子不洗,说让我凉一下,坐到白皮松下的树荫里。白皮松上白天里很少有乌鸦,偏偏这晌午就有一只乌鸦,又偏偏这只乌鸦噗嗤屙了一摊落在猴子肩上。猴子气得拿了磨棍就往树上打,老老爷在他的窑门口说了声:嗯?!他不敢打了,问我:黑亮咋还不回来?我说:谁知道啥时候回来?他说:你不知道他啥时回来就让我们干活?我说:谁让你们干活了,他叔说了还是我说了?有成说:那点活算啥,不说了。我说:有成,你们有啥事给我说,我能办了我办,我办不了黑亮回来了我给他说。猴子一甩手,说:算了算了,后晌再来。就气呼呼地走了。
午饭后,我哄着兔子睡觉,我也睡着了,醒过来却见村长和黑亮爹在井台边喝茶,他们好像是说置换地的事,村里已经说妥了六家,现在还有几家不肯,主要的问题是半语子。我把奶羊拉过来挤奶。黑亮爹说:你以村长的身份去给他说也不行?村长说:他狗日的就不知道个尊重干部!黑亮爹说:他比你年长,啥狗日的不狗日的。村长说:他说要置换就要你家东沟口的那块地。黑亮爹说:野猫沟他那地是啥地,要置换我东沟口那块地?那可是我家最好的地,没那地了全家靠啥呀?她麻子婶脑子有毛病,他更是疯了么!村长说可他非要呀,要不就不置换。我挤好了奶,又到厨房里热了,刚给兔子喂,猴子、有成、光头又来了,站在硷畔入口处瞧见村长在,扭头就走。我偏高声说:来坐呀,喝茶呀!村长说:有成,听说你也赌博了?有成说:我拿啥赌呀,你给我钱啦?村长说:派出所长给我打电话了,你还嘴硬?你过来,你过来说!有成不过来,猴子说:黑亮还没回来?我说:没回来么。猴子骂了句: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扭头都走了。黑亮爹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性么,迟早要坐大牢的。你说,他舌头短做事也那么短?村长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家和訾米家先置换,訾米是不再种血葱了,让她把她东沟口的那块地给半语子,你把你西坡那块坡地再给訾米。黑亮爹说:那人家能答应?村长说:她不会种地,好地也种坏了。胡蝶胡蝶,你还没给孩子喂好?你和訾米关系亲么,你给訾米说说。我说:你们的事,我咋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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