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五堂国学课_季羡林【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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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抽水马桶可以相提并论的是有自来水的白瓷洗脸盆。这也是从西方来的玩意儿。脸盆当然我们从很早就有,虽然不是像西洋一样装在墙上,上面有冷热水龙头的。顾名思义,脸盆当然是用来洗脸的。但据我所知道,正像中国的许多官吏,它也有兼差。普通是用来盛什么东西,也可以用来洗菜和面。有的人早晨用它来洗脸,晚上再用来洗脚。这我总觉得有点不雅,大概可以算是很下乘的了。不过比这更下乘的还有。我在中学的时候有一位住同屋的同学,他的脸盆,早晨用来洗脸,晚上洗脚,夜里小便。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先到厕所把小便倒掉,稍稍用水一洗,立刻就再倒上水洗脸。一天早晨他起得比较晚一点,工友进来送洗脸水,看到脸盆里面有黄色的液体,以为不过是茶水什么的,就把热水倒在里面。这位同学起来一看,心里当然比谁都明白,但又懒得再喊工友。于是拿过毛巾肥皂来,就用手往脸上捧水。脸上的汗毛一根都不动。我一直到现在还佩服这位英雄。

  西洋来的有自来水的白瓷洗脸盆到了中国以后是不是得到同样的命运,我没有看见,不能乱说。但它们的命运却也不太好。我们中国同胞强迫它们兼差。兼了多少差,我没有统计,也不能乱说。有一种差使却很普遍,到处可以发见。我去年夏天在南京一个国立什么馆住的时候,最初因为人还不多,大体还过得去。后来人渐渐多了,每天早晨到盥洗室去洗脸的时候,总发见白洋瓷盆里面满是水果皮,花生皮,喝过的茶叶;开了自来水,不用胶皮塞,水也不会流下去。下面装的泄水的管子等于虚设。到了北平也发现同样的现象。我们宿舍里盥洗室里的白洋瓷盆也永远不往下漏水,里面仍然是水果皮,花生皮,喝过的茶叶。贴了布告,仍然没用。看来恐怕还是我们的国粹老瓦盆好,可以随处挪动。即便里面丢上水果皮什么的,只须拿出来一倒,立刻就又干净了。这不比装在墙上有冷热水龙头的永远不能挪动的白洋瓷盆好得多么?

  我开头说到,我不懂什么是西化问题,只能举几个实际的例子。现在例子举出来了,但这与西化问题究竟有没有关系呢?我想不出来。想来想去,自己也有点糊涂起来了。在糊涂之余,我忽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人告诉了我下面的故事:

  有一位外国教授,因为看到人们天天吃猪肉,但猪的本身和它住的地方却实在有点不干净,这样的肉吃到肚子里当然不会好的。于是就替猪们建筑了一座屋子,四壁洁白,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地上还铺了洋灰。洗澡吃东西都有一定的地方,器具也都漂亮洁净。把猪们引进去以后,满以为大功告成,心里异常高兴。但过了不久,猪却接二连三地死起来。他以为猪本身有了病,于是把这群死猪拖出来,把屋子消过毒,又引进一群新的去。但过了不久,猪又接二连三地死起来。现在这位教授只好去找兽医了。检查的结果是因为过于兴奋不安,心脏扩大而死。原来猪们看了这样洁白的墙,这样干净的地,这样充足的光线,心里怕起来,日夜坐卧不宁,终于死掉。

  故事到这里为止。但这故事离题却有点太远了。难道这也会同西化问题有什么关系么?这我说不上来。正面看西化问题,我没有这能力。侧面看呢,仍然没看出什么道理来。既然在糊涂之余在梦里听到这故事,就把这故事写下来做个结束吧。

  1947年1月16日于北平

  第36章 漫谈出国

  当前,在青年中,特别是大学生中,一片出国热颇为流行。已经考过托福或gre的人比比皆是,准备考试者人数更多。在他们心目中,外国,特别是太平洋对岸的那个大国,简直像佛经中描绘的宝渚一样,到处是黄金珠宝,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宛如人间仙境,地上乐园。

  遥想六七十年前,当我们这一辈人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也流行着一股强烈的出国热。那时出国的道路还不像现在这样宽阔,可能性很小,竞争性极强,这反而更增强了出国热的热度。古人说:“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便平常。”“难求”是事实,“如愿”则渺茫。如果我们能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通,我们当时真会十分羡慕今天的青年了。

  但是,倘若谈到出国的动机,则当时和现在有如天渊之别。我们出国的动机,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就是想科学救国;说得坦白直率一点则是出国“镀金”,回国后抢得一只好饭碗而已。我们绝没有幻想使居留证变成绿色,久留不归,异化为外国人。我这话毫无贬意。一个人的国籍并不是不能改变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国籍等于公园的门票,人们在里面玩够了,可以随时走出来的。

  但是,请读者注意,我这样说,只有在世界各国的贫富方面都完全等同的情况下,才能体现其真实意义,直白地说就是,人们不是为了寻求更多的福利才改变国籍的。

  可是眼前的情况怎样呢?眼前是全世界国家贫富悬殊有如天壤,一个穷国的人民追求到一个富国去落户,难免有追求福利之嫌。到了那里确实比在家里多享些福;但是也难免被人看作第几流公民,嗟来之食的味道有时会极丑恶的。

  但是,我不但不反对出国,而是极端赞成。出国看一看,能扩大人们的视野,大有利于自己的学习和工作。可是我坚决反对像俗话所说的那样:“牛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我一向主张,作为一个人,必须有点骨气。作为一个穷国的人,骨气就表现在要把自己的国家弄好,别人能富,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呢?如果连点硬骨头都没有,这样的人生岂不大可哀哉!

  专就中国而论,我并不悲观。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是根深蒂固的,这都是几千年来的历史环境造成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中国人出国的极多,即使有的已经取得外国国籍;我相信,他们仍然有一颗中国心。

  1998年11月12日

  第37章 汉语和外语 (1)

  问题的提出

  我们正处在20世纪的世纪末中,也可以说是处在第一千纪的千纪末中,再过几年,一个新的世纪,21世纪和一个新的千纪,第二千纪,就要来到我们眼前。值此世纪和千纪转轨之际,学术界的各门学科都在进行回顾与前瞻,我们语言学界当然也不会例外。在过去将近一百年中,我们学术界以及学术界以外一些人士,对待外语的态度有天翻地覆的转变。总的发展趋势是,由世纪初的漠然懵然进到了世纪末的肃然狂然。时至今日,不但在中小学都有了英文教学,连给店铺起名,给商品命名,给新生婴儿起名字,都非带点洋味不行;连官方的电台也称之为btv,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这是进步呢,还是退化?兹事体大,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这里先不深入探讨。但是,我个人总认为,这是势所趋,这是世界潮流所向,九斤老太头摇得再厉害,也无济于事。

  但是,我们语言学界也不能独立独行,我们也不能反潮流,我们也必须在回顾与前瞻的基础上思考与语言有关的问题。问题是千头万绪,绝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我先提出一个在我们日常活动中和学术研究中汉语与外语的关系问题,来谈一谈我个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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