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_蔡崇达【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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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医生各自散落在周围,那恋爱中的年轻医生也在。他果然参与了父亲的手术。

  主治医师讲了一堆术语,母亲和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医生,您能告诉我,手术成功率有多少?”母亲直接打断。

  “百分之六十。我和你们解释下可能的风险,病人的手术,是把整个心脏拿出来,先用心脏起搏器维持,如果中间血压过低了,就可能不治;然后要切开那瓣膜,换上人工的瓣膜,如果这中间有小气泡跑进去了,那也可能不治……”

  母亲有点头晕,想阻止医生说下去。

  但他坚持一句话、一句话说着。“抱歉,这是职责。”他说。

  过了大概有整个世纪那么久,医生问:“那么是否同意手术了?如果手术,60%的成功率;如果不手术,估计病人活不过这个冬天。”

  母亲愣住了,转过头看着我:“你来决定吧,你是一家之主。”

  “我能想想吗?”

  “可以,但尽快,按照检测,病人的手术再不做,估计就没身体条件做了。如果可以,手术后天早上进行。”

  我出了贵宾室,一个人再次爬上医院的屋顶。屋顶四周用一人高的铁丝网圈住,估计是担心轻生的人。

  意外地,却有另外一个和我差不多同龄的人。我认出来了,他是在我前面进贵宾室的人,看来,他也被要求成为一家之主。

  按照默认的规矩,此刻应该彼此沉默的,但他却开了口:“明天是圣诞节,你知道吗?”

  “是吧。”我这才意识到。

  “我父亲一直想回家过春节,他说他很想看,过年老家的烟花,你说圣诞节能放烟花吗?”

  “不能吧。”

  他没再说话,两个人各自继续看着,夜幕下,路灯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还是签了同意书。母亲甚至不愿意陪我再进到贵宾室。她害怕到身体发抖。

  签完字,那恋爱中的医生负责来教授我一些准备:明天晚上,你记得挑起你父亲各种愿望,让他想活下来,越多愿望越好。“一个人求生的欲望越强,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更多是靠你们。”

  傍晚依然我负责打饭。母亲交代要买父亲最喜欢的卤鸭,虽然他不能吃,但让他看着都好。但我突然想,不能买给他,而是买了他最不喜欢吃的鱼片和蔬菜。

  父亲显然生气了,一个晚上都在和我唠叨。

  我哄着他,“后天买给你吃,一整只鸭好不?”

  父亲不知道手术的成功率,但他内心有隐隐的不安。他显然有意识地要交代遗言:“你以后要多照顾你母亲知道吗?”

  “我照顾不来,你看我还那么小。”

  他着急了。

  又顿了口气:“怎么不见你二伯?我给你二伯打个电话,我交代他一些事情。”

  “二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没空和你说话,等你出来再说。”

  他瞪着我:“你知道气病人是不对的。”

  “我没气你啊,我只是说实话,二伯说后天会过来陪你一整天。”

  “你这调皮鬼。”他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场赌博是否对,如果不对,如果父亲就这样离开我,今天晚上这样的对话会让我自责一辈子。

  走廊上有孩子在闹着,说今天是圣诞节,吵着要礼物。但没有多少反应,就像一块石头投进深深的水潭,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他不知道,这里有另外的四季、另外的节气。

  母亲内心憋闷得难受,走过去想把窗打开。这个时候,突然从楼下冲上一缕游走的光线,擦着混浊的夜色,往上一直攀爬攀爬,爬到接近这楼层的高度,一下子散开,变成五颜六色的光——是烟花。

  病房里所有人都开心了,是烟花!

  烟花的光一闪一闪的,我转过头,看见父亲也笑开了。真好,是烟花。

  我知道这是谁放的,那一刻我也知道,他是那么爱他的父亲。我从窗子探头出去,看见三个保安正把他团团围住。

  九点,父亲被准时推进去了。二伯、三伯、各个堂哥其实昨晚就到了,他们和我就守在门口。

  那排简单餐厅常有的塑料椅,一整条列过去,硬实得谁也坐不了。

  十点左右,有护士匆匆忙忙出来。母亲急哭了,但谁也不敢问。

  又一会儿,又一群医生进去了,二伯和三伯不顾禁令抽起了烟,把我拉到一旁,却一句话也没说。

  快到十二点了,里面的医生和护士还没动静。等待室的所有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过了十二点,几乎谁都听得到秒针跳动的声音了。堂哥想找个人问问情况,但门紧紧关住,又没有其他人进出。

  一点多,一个护士出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亲人们开始哭成一团。

  二伯、三伯开始发脾气:“哭什么哭,医生是忙,你们别乱想。”却狠狠地把烟头甩在地上。然后,各自躲到安静的角落里。

  等父亲送到紧急看护室里,我到处寻找,就是找不到那个男孩。

  “今天没有其他做完手术的病人送这来了吗?”

  “没有,只你父亲一个。”看护的医生说。

  我挂念着实在坐不住,隔天瞒着亲人,一个人回到重症病房。病人和家属们,看到我都掩饰不住地兴奋,纷纷上来祝贺我。我却没有心思接受他们的好意。

  “你知道和我父亲同一天手术的那个人怎么样了吗?”

  “对的,他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

  “昨天一早他父亲和你父亲差不多时间推出去,就再没见到他了。”终于有人回答我。

  我一个人默默搭着电梯,走到楼下。燃放烟花的痕迹还在那,灰灰的,像一层淡淡的纱。

  我知道过不了几天,风一吹,沙子一埋,这痕迹也会不见的。

  一切轻薄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我的神明朋友

  父亲葬礼结束后的不久,母亲便开始做梦。梦里的父亲依然保持着离世前半身偏瘫的模样,歪着身子,坐在一条河对岸,微笑着、安静地看着她。

  这个没有情节、平静的梦,母亲却不愿意仅仅解释成父亲对她的惦念,她意外地笃定,“你父亲需要帮忙。”

  “如果他确实已经还够了在这世上欠下的债,梦里的他应该是恢复到他人生最美好时候的模样,然后他托梦给某个亲人一次,就会完全消失——到天堂的灵魂是不会让人梦到的。”

  “所有人都是生来赎罪,还完才能撒身。”“上天堂的灵魂是不会让人梦到的。”这是母亲笃定的。

  于是母亲决定,要帮帮父亲。

  我也是直到后来才知道,年少时的母亲,是个不相信鬼神的硬骨头。虽然作为一个神婆的女儿,母亲应该一开始就是个对信仰笃定的人。

  母亲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那是个格外强调政治理念的时代,政治标语贴满了祠堂寺庙,不过,外婆和阿太依然在自己家里天天燃上敬神的烟火。让母亲在这个家庭中坚定理性主义的,其实和那一切政治教育无关,她只是因为饥饿,她不相信真正慈爱的神灵会撒手不帮她无助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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