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我的心底某处,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劝阻着我,要我拒绝。
左右为难之下,我准备给唐五说,需要仔细考虑下。话还没出口,却看见饭店门口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从出现到离开总共也不过两三分钟。但正是这两三分钟,让我打消了一切的顾虑,让我做出了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选择。
老梁
九镇历来除了盛产流子之外,也多酒鬼,比如,我的邻居老梁。老梁看着我长大,他堪称是我所居住的这条巷子里面最为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他的与众不同源自他的父亲。
老梁的父亲就很有学问。很小,他就跟着九镇的一位老夫子学习四书五经,埋首孔儒之学;年少时,他考进了湖南长沙一所外国人所创立的西式学堂,后来又去了当时开风气之先的广州读书,是九镇历史上第一个穿着西服、抽着纸卷烟在新码头逛街的人。
他精通英法德三国语言,据说还曾经因为翻译过法国一位很有名的哲学家的著作而引起轰动。只可惜,他生不逢时,百般困苦之下,于60年代郁郁而终。
老梁继承了他父亲的聪明,听街坊邻居闲聊时说过,在很小的时候,老梁就已经被九镇人公认为天才,无论什么书,他一学就会,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我和两个哥哥一起还亲眼见过老梁手提毛笔,倒着写出一首宋词,笔法龙飞凤舞,就连我这个对于书法一无所知的人,也能隐约看出其中的精妙所在。
长大之后,老梁没有变成光宗耀祖,让全九镇都为之自豪的人物,他变成了一个锁匠。由于家庭成份,政府不允许他继续上高中,他心安理得地做起了锁匠。
手工艺人也能成为大师,比如米开朗基罗。以老梁的聪明才智,他若专心钻研进这一行,也许今天,他依旧能够过得很好。只可惜,他太过聪明,聪明到过早地看透了一切,他的父亲年轻时至少风光过,而他的一生却是碌碌无为。
他的技术确实一直在进步,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从最初只修锁,变成了修缝纫机、自行车、手表、电视机、摩托车、气枪、录音机、雨伞、铁锅……在我印象中,他几乎全能。可是,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连房子都懒得打扫,鸡笼和他的床就摆在一个房间里。每天起来,他就搬一把凳子,坐在家门前,边晒太阳边看着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我永远都看不懂的线装书。
看完之后,他就喝酒,喝到兴起之时,他不是唱戏就是摇头晃脑地念着诗词,或者是给我们这条街上的小伢儿们讲故事。只有在没酒喝的时候,他才会用扁担挑着他的修理摊,来到农贸市场前面,去做生意。
他的脾气也很怪异,没有什么人情味。除了会对着小伢儿们笑一笑之外,他很少给人打招呼。当然,他也不会去惹人,但是无论左邻右舍,曾经多么亲近的人,只要有什么事做得让他看不顺眼了,他一定会冷嘲热讽甚至破口大骂,从来不留任何情面。
嫌贫爱富本来就是人的天性,再加上这一些缘由,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多少都有些讨厌他、看不起他、嫌弃他。他不以为意,每日照样过着自己的生活,雷打不动。
读初中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过,为什么不努力工作,过好一点。他用很重的九镇口音说了一句话。这是一种我没有听过的语言,让我记忆深刻。他的表情奇特怪异,好像有些愤怒,更多的却是不屑。
我问他说的什么,他告诉我,说这句话的人叫做“杀死鸡鸭”。这句话的意思是:“事物的好坏在于你怎么去看待。”我不懂,也觉得无趣,远远不如他说的罗成、杨家将、呼延庆那么吸引人。后来,我知道了,“杀死鸡鸭”的真名叫做莎士比亚,老梁说的是一种很遥远的“方言”,叫做英语。
未老先衰的老梁弯着背,胡子拉碴地从饭店门口走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我。他的目光专注而热烈,如同看着一个最美丽的情人,含情脉脉地望向了围着围裙正在为客人煮牛肉粉的常老板。
“常老板,在忙啊?哈哈,发财啊。”老梁史无前例的柔和语调让我大吃一惊,我打消了与他打招呼的念头。
“嗯。”常老板眼皮都没有抬,手持锅铲飞快地在锅中翻动,鼻子里发出了不冷不热的哼声。水汽升腾中,远远看去,只见他手臂上油乎乎的两只袖套,如同蛟龙,一伸一探,颇有奇趣。
“你认得这个人啊?”身边传来了唐五的声音。
“啊,是,就住我隔壁。”
“常老板,搞三块钱的酒喝哈。哎,你忙你的咯,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要得哒。”老梁脸上的笑意更甚,边说边快走两步,抓起了常老板身边的酒缸盖子。
“啪!”一声大响。
“你搞什么麻皮啊?你21号还差我五块钱,带来了没有?你真的是,一把年纪哒,搞事怎么这么没得板眼?莫搞,老子不做生意哒?都学你这么回回赊账,那还开什么饭店?老子要你莫搞啊!”常老板也顾不上锅里面的粉,一手按着酒缸盖子,一手飞快地扒着老梁的手臂,满脸通红,呵斥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饭店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们。
从后面看去,老梁的背脊更加弯曲,邋遢的外套下摆泛着油光,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与六七十岁没有太大的区别。
“常老板,我迟是迟一些,可每回又不是没还钱,这两天屋里有事,没有出去摆摊子。三号就逢场了,逢场的生意都好,我三号把八块钱一起给你送来要不要得?帮个忙。”老梁的身影和声音在那一刻都显得如此的卑微。往日读书的闲散、写字的潇洒、看人的傲气、骂人的不羁统统都消失不见。
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说:“梁叔,过来买酒啊。常老板,你给他打三块钱的咯,等下我来结账。”
我拍了拍老梁的肩膀,交代着对面的常老板。没想到,转过头来的那一刻,我看见老梁的脸色刷地变得通红,然后就是一片青色,如同一只看到猫的老鼠,畏畏缩缩,惊恐不已。
老梁没有说话,常老板也还是一动不动。我对着老梁尽量自然地笑了一下,又交代了常老板一声。这时,老梁才仿佛清醒过来,我感到手掌下那只瘦削的肩膀猛然一震,老梁几乎是跳着离开了我的身边,一把拎起旁边装酒的空壶,转头就走,边走嘴里边说:“不赊就算哒,不赊就算哒。过几天再买,我先走哒,先走哒。”
我一把扯住了老梁:“梁叔,真的不碍事,三块钱唦。又没得好多,我帮你买咯,你莫客气哒。”
老梁猛烈地挣扎着,却不得脱。
“老梁,算哒,我怕你哒,来来来,三块钱的是吧?你三号做生意哒,一定要给我啊。哎呀,我真是欠你的。”常老板是个厚道的人,也许老梁此刻在我手上挣扎的模样让他起了恻隐之心。隔着木台,常老板拿过了老梁手里的空壶,装上酒,再递给他。
老梁不接。
“你还充什么硬气啊?快点唦。我锅里的粉煮烂哒,你快点啊,老子还有事要搞啊!老子不收这个后生的钱,你个人三号给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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