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奥义书稍后一点,到了公元前第5、6世纪,也就是佛教兴起的时候,印度思想界呈现出空前的活跃。根据耆那教经典的记载,当时有三百六十三个哲学派别,其中六十二派属于佛教。佛教经典《长阿含经》、《梵动经》列举六十二见(学说)。佛教还经常谈到外道六师。可见当时学派之繁多,争鸣之剧烈。但是,归纳起来,总超不出上面谈到的那两大系统:婆罗门和沙门。属于婆罗门系统的各学派主张梵我一体,宣扬祭祀祈福;属于沙门系统的各学派则主张轮回业报,宣扬苦行解脱,认为一切存在都是苦难。如果从地区上来看,前者流行于西方雅利安人聚居和统治的地方,后者流行于东方婆罗门文化圈外印度原始居民聚居的地方。这种情况是从《梨俱吠陀》以来逐渐发展演变的结果。
在这时候,属于沙门系统的各学派竭力宣传“非杀”。这显然是代表原始居民的农民的利益的,是与婆罗门杀牲祭神、雅利安游牧人民杀牲为生针锋相对的。
佛教兴起时思想界情况大体就是这样。
第一题 原始佛教的历史起源问题 佛教的起源(1)
现在再来探讨佛教的起源,许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佛陀最根本的教义是所谓十二因缘、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的基础是苦,苦的根源是无明(不了解,不认识)。四圣谛:苦、集、灭、道,也以苦为中心。而八正道:正见、正思、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是为了从苦中解脱而修行的方法。总之,他认为生老病死,一切皆苦,存在本身就是痛苦。他也相信业报,相信轮回。他的最高目标就是铲除无明,了解或认识存在的因果关系,从而跳出轮回,达到涅槃。
这一些想法都涂着浓厚的悲观主义的色彩。有的人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宗教不是悲观主义的;但是,像佛教这样彻底的悲观,还是绝无仅有的。我认为,这种说法是很有见地的。
佛教这种悲观主义是从哪里来的呢?
根据我们上面的分析,佛教继承的不是婆罗门教的传统,而是沙门的传统。而且,从佛教产生的地区和环境来看,也只能是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
我们先从地区的或民族的观点上来看一看这个问题。
释迦牟尼生在今天的尼泊尔境内。他的宗教活动大部分是在摩揭陀国。摩揭陀国处在印度东方,是雅利安人到得比较晚的地方。在《阿闼婆吠陀》里,摩揭陀和鸯伽都被认为是极远极远的地方的象征。西方的婆罗门很少来到这里。这里的人是受人轻视的,一向与婆罗底耶人相提并论。婆罗底耶人说的是一种雅利安土话,不信婆罗门教。他们是否是雅利安人,不得而知,反正是十分被人看不起的。摩揭陀人同他们并提,可见他们被鄙视的程度。鄙视的原因很明显:这里是印度土著居民聚居的地方,是僻处在婆罗门文化圈之外的边远地区。在雅利安人心目中,这里是没有开化的区域。释迦牟尼宣传宗教的主要对象就是这些被人轻视、“没有开化”的人民。
至于释迦牟尼降生于其中的释迦族究竟是什么民族,人们的意见是有分歧的。有的人主张,他们不是雅利安人。我们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从他们所处的地区来看,从当时雅利安征服者分布的情况来看,从他们的一些特殊的风俗习惯来看,从他们的政治组织的形式来看,他们不像是外来的雅利安人,而像是原来的居民。释迦族的政治组织是“共和国”,行政首领罗阇是选举产生的。这样的“共和国”同新兴的君主国是有矛盾的。摩揭陀国王未生怨王曾侵略过“共和国”的离车,萨罗国王毗突吒婆曾侵略过“共和国”的释迦。我看,这不完全是一般的侵略。其中有没有民族矛盾的成分呢?这是耐人寻味的。
如果我们不从民族矛盾的角度上来解释这个问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就无法解释。根据佛教传说,释迦牟尼在出家前是一个太子(这件事本身就有夸大渲染的成分),处于深宫之中,长于妃嫔歌妓之手,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根本没有遇到一点不愉快的事情。恩格斯说:“宗教是由身感宗教需要并了解群众宗教需要的人们所建立的。”像这样一个太子会有什么宗教需要呢?他又会怎样了解群众的宗教需要呢?这样一个人决不会悲观到要出家的程度。事实决不会是这样子的。他自己必然受到了一些痛苦,至少是在精神上受到。他感到日子也不那么好过,人间也不那么值得留恋。于是悲观了,出家了。这痛苦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了解群众的宗教需要根源又在哪里呢?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民族压迫。他的悲观主义表达了人民群众的比较普遍的情绪。于是,他的学说一出,立刻就得到了信徒,从几个人到几百人,为以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他的宗教从一个部落宗教经过不断的改造,逐渐变成了几个王朝的国教,进而成为有世界影响的大宗教。
至于佛经里那些关于释迦牟尼遇到老人、病人和死人的故事,最原始的佛典里是没有的。可能是后来的和尚们感到没有这个就无法说明释迦牟尼出家的原因,因而编造出来的。恩格斯说:“作为人的创作结果的宗教,虽然有它所特有的诚恳的热情,当其创立时,就已经不会是不带欺骗和不歪曲历史事实的。”对基督教来说,这句话是正确的。对佛教来说,它同样也是绝对正确的。
现在我们再从阶级和种姓的关系上来看一看这个新兴的宗教。它的基础究竟是哪一个种姓、哪一个阶级呢?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据我看,佛教的基础并不限于某一个种姓。佛经里面再三强调它不重视种姓差别,一入佛教,就如众流归海,一切差别不复存在。这样一来,又怎样理解沙门和婆罗门的对立呢?不重视种姓差别这件事实本身就是对婆罗门的反抗,因为婆罗门教是十分重视种姓差别而且是只代表婆罗门的利益的。
但是,佛教也并不是真对一切种姓一视同仁。它当然首先就会反对婆罗门。在婆罗门教的经典里,四姓的顺序是: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而在佛教的经典里则是:刹帝利、婆罗门、吠舍、首陀罗。释迦牟尼自称是刹帝利。释迦族原来不大可能有什么种姓制度,这只是受了婆罗门教的影响而模拟出来的。他们自称是刹帝利,据我看,这也是冒牌货。不管怎样,既然自称为刹帝利,就必须为刹帝利辩护,竭力抬高它的地位。《长阿含经-阿摩昼经》就是一个例子。新兴的国王(其中也有一些是冒牌的)也努力抬高刹帝利的地位,于是一拍即合,他们也就信奉起、支持起佛教来了。
我看,佛教最可靠的基础是吠舍。上面已经谈到,吠舍不断产生阶级分化。农民、牧人、商人都属于这个种姓。佛教主张“非杀”,其中包括不杀耕牛,这当然代表了农民的利益。在佛教兴起的时候,由于对外贸易和国内贸易的发展,由于大城市的兴起,城市大商人的地位越来越高。梅伽斯提尼斯说,印度有七个种姓,第四个就是商人。在政府官员中,有人分工专管贸易。可见商人在当时地位之重要。释迦牟尼同这些商人有着很好的关系。首先信佛教的就是两个商人,这决不是偶然的。佛经中所说的长者就是商业行帮的首领。这些人在佛经里是受到尊敬的人物。他们对于支持佛教是特别卖力气的。须达多长者购买童子胜的花园赠送佛陀,出亿万金钱布满园中,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还有一件事情,也要在这里谈一下。佛陀是主张禁欲的,但是大城市中一些妓女却对他很感兴趣。有名的庵婆罗女就赠送过他一座花园。这些事情都说明,佛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大城市中新兴的阶级或阶层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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