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矛盾焦点是,玄奘想用“末伽”(梵文mrga)来翻“道”字,而道士们则主张用“菩提”(梵文bodhi)来翻。他们说:“昔称‘菩提’,此谓为‘道’,未闻‘末伽’以为‘道’也。”道士们甚至把皇帝老子抬了出来,说什么“岂得浪翻,冒罔天听!”好大的一顶帽子!成英还振振有词地说:“‘佛陀’言‘觉’,‘菩提’言‘道’,由来盛谈,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但是玄奘却是寸步不让,他说,这都是传闻错误。“‘佛陀’天音,唐言‘觉者’。‘菩提’天语,人言为‘觉’。……‘末伽’为‘道’,通国齐解。”你若认为是“妄谈”,请问一问印度人士。佛道两家,舌剑唇枪,煞是热闹。
我个人觉得,这一场争论,除了表现佛道矛盾以外,还含有更加深刻的意义。至少有两点可以指出:第一,以常情而论,如果道士们真想保留自己宗教的纯洁性,就不应该用佛教的术语来翻自己宗教的最高真理或最高原则。从玄奘方面来看,如果他想吃掉道教的话,他本来可以移花接木,顺水推舟,采用“掉包”的办法,用自己宗教术语来取代道教的术语。然而事实却是,道家为了取媚佛教,自甘被吞并,而玄奘则根本不买这个账,一心想维护自己宗教的纯洁性。第二,这一点比第一还要重要,“末伽”与“菩提”,两名之异,不仅仅是一个用字的问题,而牵涉到中印两国宗教信仰出发点或者基础的根本差异,甚至涉及中印两国思维方式的差异。切不能等闲视之。
第十五题 佛教的倒流 佛教的倒流(5)
中国的“道”字,《说文》:“道,所行道也,从从,一达谓之道。”唐代韩愈的《原道》中说:“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是同《说文》的原义相吻合的。道,就是人走的道路,人人都必须走的。“牟子曰:‘道之言导也。’”49,510c《佛祖历代通载》五。这已经走了样,后汉时期词源解释,大多类此。牟子又加了一句:“导人致于无为。”他心目中的含义更加清楚了。《说文》:“导,引也,从寸,道声。”“道”字在这里只起声符的作用,与此字的原义无关。牟子的解释是站不住脚的。总之,我们从这个“道”字可以看出来,中国这个宗教要解决的是现实的问题,今世的问题,不是神话的问题,来世的问题。道家这种精神,同儒家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是一脉相承的中国精神。后来道家发展成为道教,也不过是想长生不死,白昼升天而已。这种精神,这个“道”字,倘必须译为梵文,则mrga(末伽)最为恰当。mrga这个字的词根是√mrg,与√mr.g也有一些联系,意思是“走路,走道”。印度哲学宗教中,少有mrga这样一个术语。但是用之来翻中国的哲学术语“道”,却是十分吻合的,无懈可击的。在这一点上,玄奘是完全正确的。
至于“菩提”(bodhi),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这个字的词根是√budh,意思是“觉,醒”。Buddha(佛陀,佛)这个字也源于√budh,加上过去分词语尾ta,变成了buddha,意思是“觉悟了的人”,“觉者”。√budh的拙象名词就是bodhi,意思是“觉”,音译“菩提”。道士成英说:“佛陀言觉”,不完全对,改为“觉者”,就完全正确了。牟子说:“佛者,觉也。犹青三皇神五帝圣也。”49,510c《佛祖历代通载》五。参阅《释氏稽古略》一,769a。牟子不会知道,buddha和bodhi两个字是同源的。从宗教意义上来看什么叫做“觉”呢?根据佛教最原始的理论,所谓“十二因缘”,一个人(或其他生物)总是处在生死流转中的,只有认识了这个根本理论,认识了“无明”(avidy)是十二因缘之首,他就算是“觉”了,算是得道了,成佛了。因此,梵文bodhi这个词儿所蕴含的意义,与中国的“道”完全不同。它要解决的问题,不是现世的,不是眼前的,而是来生来世无数生死流转的。
这是以佛教与道教为代表的中印宗教哲学思想最根本的分歧之所在。所以我在上面说,不能等闲视之。玄奘与道士们的争论,其重要意义也由此可见。
这一场至关重要的佛道之争,以玄奘的胜利告终。我在上面曾经提出了两个问题:玄奘究竟翻译了《道德经》没有?如果已经译出,传到印度去了没有?这里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上面引用的《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说:“自此众锋一时潜退,便译尽文。”《续高僧传》说:“既依翻了,将欲封勒。”可见玄奘确实已将《道德经》译为梵文。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从一些迹象来看,《集古今佛道论衡》的说法是可靠的。因此,《佛祖统纪》三九所说的“遂止”,《含光传-系》中所说的“中辍”,是靠不住的。第二个问题后面再来答复。
在这一回合的争论中,玄奘算是胜利了。但是,佛道之争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正文译完,又出现了译不译序的问题。玄奘不肯翻译《老子-河上公注》。成英强调说,《老经》很玄秘,没有序注,无法理解。玄奘却说:“(河上公)序实惊人,同巫觋之淫哇,等禽兽之浅术。”翻译了,会给乡邦脸上抹黑。道士们没有办法,报告了朝中宰辅。中书马周询问玄奘,玄奘把印度的宗教哲学的教义和教派提纲挈领地介绍了一下,连顺世外道(lokyata)也介绍了,结论是“若翻老序,彼(印度)必以为笑林”。当时中书门下同僚都同意玄奘的意见,“遂不翻之”。这一回合,玄奘又胜利了。
羡林案:《老子-河上公注》成于何时,出自何人之手,是有争论的。有人主张:该注当出于东晋以后,是葛洪一系门徒所作。有人主张:此注产生于西汉而非东汉末期汤一介,《释氏采稽古略》,页111~124……从《注》的内容来看,与其说它出于道家,毋宁说它出于道教。道家与道教应该严格区别开来。后汉兴起的道教,只不过是打着老庄的旗帜,而教义则是偷梁换柱,搀进了许多后汉出现的东西。二者主要的区别是,道教十分强调养生成神,长生不死。《河上公注》正是这样。玄奘称之为“同巫觋之淫哇,等禽兽之浅术”,是完全合适的。他之所以坚持不翻这个《注》,是有道理的。我在上面引用的《佛祖统纪》二九中,玄奘明确说:“老子立义肤浅。”他是根本瞧不起道家这一位祖师爷的,碍于皇帝的面子,不得不翻。现在道士们想硬逼他翻道教的《河上公注》,他坚决不肯,是在意料中的。
总之,翻老为梵这一段公案,大体上即如上述。本文翻了,“序胤”未翻。至于本文的梵文译本是否传至印度,则是传去的证明,我们没有;没有传去的证明,我们也没有,目前只好暂时缺疑了法国学者伯希和(PaulPelliot)有一篇文章:Autourd’unetraductionsanscriteduTaoTKing,T’oungPao通报,SérieⅡ,13。但此文未能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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