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深受众多陈平原崇拜者好评)
评头踩足篇坚强的脆弱
上一个千年的最后一片红叶飘落的时候,我把一本书稿交给了中国电影出版社,取名《空山疯语》。有人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特别脆弱的意思。你想,连疯话都得跑到空山里头说去,还不脆弱吗?”没想到,话音未落,中国电影出版社就公然剽窃了我的创意,堂而皇之地出版了一本怪书,名字就叫《脆弱》,作者是“橡子”,含义为“像你”,意思就是公开剽窃你、气死你的意思。
本人深受武侠小说之害,每遇冤屈,不喜欢对簿公堂,而是喜欢暗中报复。窦尔敦在《坐寨》中唱道:“大丈夫仇不报枉在世上,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于是,就仔细阅读这本怪书,希图搜剔出一二反动言论,把它一家伙告进衙门,给它个满门抄斩,嚓!嚓!何其快活乎哉也么哥!
然而一篇读罢,却发现这家伙并不值得报复。这本书号称是“融合了思辩、叙事和梦的诗体小说”,但我们革命人民都知道,“思辩”、“梦”,还有“诗”,都早已经定格成20世纪80年代的化石,用书里的话说,“被时代屙在边缘上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叙事”,紧握住时代的马尾巴,在20世纪90年代的戈壁上被拖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脆弱》的阅读过程,对20世纪80年代上大学的人来说,是充满忧伤的回忆。那种弥漫在宿舍楼道里的诗情画意的情欲,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的高贵,那种对未来和理想的自信,还有那辽阔的蓝天,那草坪上的吉他,那无处不在的现代派……但如果对20世纪90年代上大学的人来说,则可能就是一个傻冒的自伤自怜。一事无成还道貌岸然、自作自受还伪装先锋、秋天的知了冒充大尾巴狼、离美女20米就早泄愣夸口是“采花大虫”……所谓“脆弱”,就在这两个时代的对比中凸显了出来。
作者是20世纪80年代北大颇有名气的校园诗人,他把80年代北大所赐予他的全部功夫都竭力演示在这里了:九死不悔的追求,敏锐的意象捕捉,对语言和生命的双重探索。如果出版在1989年以前,此书极有可能成为轰动的时代经典。然而在中华世纪坛巍然屹立的今日,任何思考和探索都已被当作消费形式之一种。业已被中产阶级学者野蛮霸占的大学校园,把橡子这样的“小资产阶级”诗人驱赶到了风沙扑面的大街上。曾经有一个时代,思想者被迫自己发现“我有罪”。现在,则是思想者主动承认“我脆弱”。在这样的心态下,《脆弱》的笔调颇有几分不自信,经常流露出由20世纪90年代处境所产生的自嘲。作者在书后的访谈中乐观地觉得:“当我说出脆弱的时候,我已经被拯救了。”这无疑是一种典型的80年代的思维表达。而我倒是从作者的脆弱中,看出了一份脆弱的反面——坚强。因为作者对于所谓的“脆弱”,显然并没有采取认同和欣赏的姿态。在交出了这份脆弱的自白之后,他留下了自己的底色,那就是,对初始信仰的毫不动摇。
金庸《天龙八部》里有个信仰坚定的年轻和尚虚竹,他在遭受暴力劫持的情况下,连破了荤戒、酒戒、色戒、杀戒,他对自己的“脆弱”很恼怒、很无奈,但他没有因为破了戒就动摇对佛的信仰,他仍然以一名优秀和尚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正是在这里,金庸写出了人性真正的坚强。《脆弱》的作者也是一样,80年代的戒律,他恐怕也有意无意破了不少了,所以他坦白了自己的脆弱。但是戒律本来就不是永恒的,戒律从来就不是目的。在一个只讲戒律、不讲信仰的时代,小心地收藏好自己的信仰,这虽然谈不上伟大,但这实在是一种坚强。
当然,坚强是没有必要炫耀的。找一座空山,吼几句疯语,就足够了。读到最后,忽然发现《脆弱》一书原来的名字叫做《近似深渊的无边蔚蓝》,这不就是“空山”的意思吗?好,橡子,你又欠我一回!
(本文颇受橡子当年同学好评)
评头踩足篇更上一层天
一不留神,张天天已经长成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照俺们东北的习惯,这就算拳头上立人、肩膀上跑马的“大人”了。谁像北京人脸皮那么厚,三十五六了还脆生生地愣管自己叫“女孩儿”,吓得俺们东北老爷们儿成宿成宿做噩梦。可在我脑子里,张天天这丫头还是个没上初中的小破孩。其实我头一回见到张天天,她就已经初二了,跟着父母来北京做个电视节目。可我怎么瞅怎么觉得这孩子顶多小学四年级,瘦瘦小小,老实巴交,不疯不闹不时髦,父母说句话她乖乖地听,是个大人她就叫叔叔阿姨,这哪像个中学生啊?你瞧我们伟大首都的中学生,一个个都圆滚滚肥嘟嘟的,张口哇噻闭口丫挺,说句话父母就必须乖乖地听,是个大人他们就敢叫老不死的。我之所以能说一口流利的北京市井黑话,多一半是在公共汽车上跟这些胖弟肥妹学的。故此我一听说张天天因为写作受到媒体的伤害时,就特同情、特义愤。老夫也是从小就有几分写作歪才,也是因此从小就饱受打击摧残。幸亏那时候没写出《真心英雄》这样的名噪天下之作,否则那会儿还是“四人帮”时代,万一被什么“石一歌”、“丁学雷”之流咬两口,老夫可就没法接好革命先辈班,闪闪红星传万代了。
看张天天的《真心英雄》,是不能用我们这些专门吃文学饭的“老不死”的眼光去看的。北大的戴锦华教授说:咱们都是上不了天堂的,因为咱们看什么作品都是看人家的毛病。但是我想,我们看“老不死”的作品时不妨多看他们的毛病,因为这是文学研究者的职责。可当我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用满腔的真诚写出的文字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俺自己十几岁时,写得出这样的文字不?我们应该依据一个人达到了什么标准来评价他,还是依据他没有达到什么标准来评价他?假如我们发现鲁迅的手稿里有一个错别字,我们还承认不承认他是文学巨匠?假如我们得知爱因斯坦不会修理灯泡,我们还承认不承认他是物理大师?我们许多“老不死”的专家学者,自己年轻时,拼命鼓吹宽容,撒娇撒谎带撒泼,可爱极了。一朝成为“老不死的”,则对孩子们百般挑剔,万般压制,说是严格要求,规范管理,说穿了,不过是嫉贤妒能,借刀杀人。少年作家生活阅历少,也就是说看过和干过的缺德事不如我们大人多,这先天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一出手就写出个《红楼梦》或《人间喜剧》来。所以我看他们的文字,第一看是不是真心,第二看是不是有才。是真心就等于路线对了头,是有才就说明孺子可教,其他问题时间自会解决。最近上海出了个名叫韩寒的少年作家,别人告诉我这后生骂了不少大小名人,连我也骂了。我在书店里翻了翻韩寒的书,觉得虽然是“小小黄雀才出窝,不骂几声不快活”,但第一是出自真心,没有宗派私见,第二文字流畅,开口一骂语成河,况且他为了骂得尽量有理,还真读了不少书。这样的后生就值得培养。我见过的少年作家已经有十来个,共同特点是有才,但由于心术各异,道路便也殊归。有的昙花一现,泯然众人矣;有的骄狂不可一世,结果连众人也不如。只有那些真心热爱文学而不是文学之外的虚名浮利者,才能去掉“少年”,还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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