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号万岁_孔庆东【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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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杀入文坛,也跟别人不一样。老舍一不为什么主义,二不凑什么热闹,三没有什么集团。他1924年到1929年在伦敦大学的东方学院教书,闲居无事,就在一本练习本上写着玩,写完了便乘兴寄给《小说月报》。没想到一出手就“文章惊海内”,不几天就“书札到公卿”。几部大作问世后,他辗转回到祖国,一上岸才知道,自己已然是著名作家,幽默大师了。他的创作态度好像是“游戏消遣”式的,但他又与鸳鸯蝴蝶派不同。鸳鸯蝴蝶派一是成帮结伙,二是爱赶时髦凑热闹,三是立场多变。而老舍虽然朋友满天下,但不入帮,不结党,除非形势所迫,不参与别人发起的什么运动,而且一贯以自己的思想指导自己的创作,很少随波逐流。他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成了新文学的小说大师,文学界和他自己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现实,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和谐。

  然而若是单独看看老舍的前两部作品——《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假如老舍不再继续写作的话,那么仅凭这两部小说,完全可以把老舍列入鸳鸯蝴蝶派的“滑稽小说家”中去。当然,这是比较高级的滑稽。假如老舍的这两部小说不是发表在《小说月报》,而是发表在《红玫瑰》或《新闻报》的话,那么老舍无疑就是鸳鸯蝴蝶派新一代的滑稽小说领袖。在二三十年代之交,鸳鸯蝴蝶派的创作中心开始由南向北转移,新一代的北方作家以改革的姿态成为大众读物领袖。在社会言情小说方面出现了张恨水,在武侠小说方面出现了还珠楼主,在滑稽小说方面出现了耿小的。耿小的虽然也号称是“含泪的笑”,但跟老舍比,气派和技巧都相差不止一筹。老舍能让人笑得捧腹,也能让人欲笑不能。《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完全可以说是鸳鸯蝴蝶派滑稽小说中兴的里程碑。耿小的后来有一部《时代群英》,主题和内容与《老张的哲学》相似处甚多,主人公高始觉也是在自己开的学校里开商店,但阅读感觉是恶噱过多,缺乏严肃的批判底蕴。而《老张的哲学》虽然老舍自谦是“搔新人物的痒痒肉”,但自有一股正气和大家风度流布于字里行间,这也是老舍不可能与鸳鸯蝴蝶派为伍的原因。

  除了风格之外,更重要的是《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在思想上也与新文学格格不入。老张并不是纯然的旧派人物,对这个人物的讽刺并没有多少“反封建”或者“个性解放”的意义。对老张进行的主要是道德批判,老张是被作为一个“坏人”受到尽情的嘲弄和挖苦的。而这种道德批判的出发点,则是传统的,老张的惟利是图,损人利己,都与“世风日下”的新思潮有关,在小说的叙事者看来,正是传统社会的崩溃,才导致老张这样的坏人横行于世的。《赵子曰》则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五四”青年。在小说的叙事者看来,“五四”新青年的生活就是,不读书、不上课,打老师、骂校长,穿着运动服睡觉表示时髦,背着冰刀去冰场,不为溜冰而只为勾搭女学生……这样的观点在“五四”青年和我们“五四”精神的继承人看来,当然是误解甚至是污蔑,但不能否定的是,这其实正是广大民众的真实想法。老舍说出了民众的心声。在沈从文的《萧萧》里,也有一段叙述乡下人怎样看待女学生的文字。乡下人认为女学生就是随便花钱和随便跟男人睡觉的一种女人。但沈从文并未以此作为自己的观点,他只是以此来形容乡下人的淳朴和愚憨。而老舍对新人物的这种看法,却延续在他全部的创作里。

  老舍知道自己成为新文学小说大家后,自然要收敛他的滑稽,写出正经的货色示人。这用北京话说,叫做“知道好歹”。老舍这样的人,面子第一,你只要对他尊敬、和气,让他干多少活都行。他在1957年“反右”运动时写了批判吴祖光的文章,其中一个道理是:“我的年岁比他大,精力比他差,也比他忙。但解放这些年来,我写了好几个戏,而他却一个也没写。……他自己写不出来,只好怨恨共产党领导错了。可也奇怪,我与他都在党的领导下,我能写而他不能写,难道这真是党的错吗?……吴祖光,回头吧!”(《吴祖光为什么怨气冲天》)这段话今天看来颇为可笑,老舍理解不了吴祖光这样的作家为什么对共产党有意见,在他看来,有这么好的共产党领导着,不好好干活,真是“不知好歹”。这完全是一个朴素的劳动者的思想,而不是把党的事业就当成自己的事业的“五四作家”的思想。所以老舍这样的作家也跟着去批判吴祖光、批判胡风时,态度很真诚,但就是批不到要害上,有时还反而起到一种“搅混水”的保护作用。老舍其实一辈子都在“五四”之外,他不关心“五四”的那些核心话题,他虽然讲授过《文学概论》,但自己对理论是不大感兴趣的。他说:“使我心里光亮起来的理论,并不能有补于创作”。(《未成熟的谷粒》一)他看重的是实际的写作能力。他一生都在关心自己的写作数量和种类,经常算创作账,包括稿费。50年代他特别高兴,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终于可以不用担心养家糊口的问题而纵情高产了。他不但自己成为高产的“作家劳模”,而且衡量别人时也以此作为一个标准。他在1955年的《反对文人无行》这篇文章里讲了三条意见,第一是反对作家怠工,第二是说作家经常创作等于工人农民经常劳动,第三才是笼统地反对道德堕落。老舍这样的“作家观”,与鸳鸯蝴蝶派非常接近。鸳蝴派的创作观就是“劳动观”。但是鸳蝴派的劳动观里海派的商业气息很浓,有时含有出小力赚大钱的思想。而老舍的劳动观更接近普通大众,即凭本事赚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老舍可以说是一个作家里的“骆驼祥子”。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老舍虽然早早被当作新文学小说家,但他对什么新旧文学的宗旨、区别却一直摸不着门径。也正因此,他无所依傍,自成一家。他会写《骆驼祥子》却不会写“无产阶级文学”,会写《月牙儿》却不会写“时代女性”,会写《断魂枪》却不会写“现代武侠”,他还糊里糊涂写过《猫城记》这样的“反革命”小说。从立场和趣味上判断,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代表大众思想和大众情感的大众作家。现在我们可以明白,现代文学“六巨头”里假如没有老舍的话,那就意味着新文学缺少了一块致命的东西——大众。所以郭沫若、巴金、茅盾都可以遭受质疑,因为他们是革命作家,把他们换成不革命或反革命作家就可以了。只有老舍因为不能替换而安然无恙。一部著名的现代文学史里说,老舍为新文学赢得了大量的市民读者。其实应该这么说:新文学把老舍拉过来,同时带来了老舍的大量客户,老舍的一切成就也便算在了新文学的功劳簿上。在现代文学研究界,大多数重量级的学者其实是对老舍不感兴趣或假装不感兴趣的,他们害怕别人说自己“俗”。以现代文学研究实力最强的北京大学中文系为例,他们开设过鲁迅研究课、茅盾研究课、曹禺研究课、周作人研究课、金庸研究课,但没有开设过老舍研究课,而且十几位现代文学学者中没有一位老舍研究专家。当然这些学者对老舍都是十分敬重的,也写过一些有分量的老舍研究论文,可这仍然说明了老舍在现代文学中佼佼不群的处境。尽管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学者都打着人民的旗号,但人民的苦乐悲欢他们何尝得知又何尝愿意得知。不过人民也不稀罕他们得知,人民有老舍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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