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很短,只有六七百字,五个自然段。我先来读一遍……
好,文章读了一遍。那么这篇文章讲的是什么问题呢?
不难看出,这篇文章讲的是时间问题。这个问题常有人谈,特别是对青少年学生来说,几乎每天都会遇到。但多是老生常谈,不外是时光如流水,要珍惜呀,说得多了,人们也就麻木了,说了也是白说。
朱自清这篇文章的长处在于没有表面化,而是精雕细刻,写得微入毫发,从而提出了更深的问题,那就是一个人类永远困惑的问题:时间,是个什么东西?
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生命,对时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动物的时间感是迟钝的,人一开始也如此。我们可以想象远古的人类祖先,完全依靠本能生活,没有时间感,没有紧迫感,没有什么生活计划,学习计划,没有什么作息表,日程表,完全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地生存着。你可以说那是原始,是蒙昧,但也可以说那是自然,是快乐,是幸福。
后来,人发现了寒来暑往,发现了春夏秋冬,发现了花开花落,发现了草木凋谢以后又会重新萌发,于是人类发现了大自然的节奏,也就是发现了大自然的运动规律。于是人就有了永恒的苦恼。人们在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人人要死,就知道有个东西叫末日,而且那一天早晚要来临。这是人生最大的问题,于是一切快乐都蒙上了阴影。
普通动物不知道死亡的必然,所以它们显得比人类天真自然,比人类淳朴健康。小孩不知要死,所以他快乐,那是真正的快乐,是大人永远羡慕的快乐。人生的第一问题,便是死亡。人知道了生命的长度,大多数也就是几十年,古语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人依靠医学,平均寿命延长了,但能够活到100多岁的还是很少。即使活500岁,在茫茫的宇宙里,也不过是一瞬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那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人依靠科学,学会了计时,但正是科学,给我们带来了永恒的烦恼。人一出生便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比如同学们都是十几岁或二十几岁,如果说你们风华正茂,说你们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你们会很高兴。但我如果说你们离死亡还有六十多年,两万来天,意思是一样的,但你们会不高兴。各种哲学、宗教的观念都是在死亡的基础上建立的,没有死亡,可以说也就没有了我们人类的文化。人要敢于面对死亡,说出死亡。鲁迅讲过,一个人家生了孩子,大家都来祝贺说这个孩子将来要当官,将来要发财,鲁迅说这些都是骗人的,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一个人说“这孩子是要死的”,这才是真理。
人们发明各种计量时间的器具,在物理学上,可以测量到十万分之一秒。在普通生活中,我们以一秒钟作为最小的时间单位。一秒钟,喀哒一下,便如同挖去你一块肉。我们一般以为死亡离我们还很远,好像一位客人,在几十年以后等着我们。实际上,人并不是到了遇到那位客人那一天突然死亡的。人每时每刻都在死亡,每一秒钟,你体内都有成千上万的细胞死去,当然,同时也有一些细胞新生,新生的越来越少,死亡的越来越多,于是,你就越来越靠近死亡了。分分秒秒的你,都在变化。下课时的你与上课时的你已经不同了。听完我的讲课,你便又老了一点。时间问题是无数哲人、诗人、艺术家、思想家、科学家面对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我们中国的古人并不太重视,中国人的本性基本上是乐观的,时间感不太强。近代从西方才输入了现代性的时间观念。我们中国传统的时间感是圆的,循环的,人可以转世投胎,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而从西方传来的时间感是线性的,一去不回头的,好像文章只有上篇没有下篇,不管你活得好坏,不管你活没活够,就这一把,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所以我们现代人与古代人感叹时间的方式不太一样。
时间无情,欢乐时不多,悲痛时不少,它就那样冷漠地、不受任何打动地,嘲笑着人类。
于是就产生了一个如何战胜时间的问题,如何摆脱对于时间的苦恼的问题。是寻欢作乐,花天酒地,当大款,还是在事业上取得成就,或是寻找一份人间真情。是立德,是立功,还是立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
文学家的任务不是替人选择,而是把这种感情形象化,变成一种审美对象。选择本身是各人自己的事。
我从生活给我的启发和一些好的书籍中得到的体会是,还是要做一点有意义的事,用生命的质量来战胜生命的短暂,(很佩服癌症协会的那些人。)用生命的高境界来战胜永恒。当然,这要在具备基本生存条件的前提之下。
我想,《匆匆》这篇文章所给予我们的,便是这些启发。
下面我们来细读一下。
先看文章的题目,《匆匆》。描述时间可以有很多词汇,也可以用缓缓,悠悠,为什么要用“匆匆”呢?这里已经体现出作者的时间观,在朱自清看来,时间是“匆匆”的,是快的,是急的。这个题目就给人一种速度感,还有一种过程感。你似乎能够看见时间以一种动态的面貌呈现在你的面前。
第一段,“燕子去了……”第一句是个排比句,选择了三个似同实异的生命现象。描述的是一种循环的生命现象,令人感到亲切、慰藉。然后第二句马上提出一个对比,那些东西都可以重复,但只有时间不重复,“一去不复返”。这个第二句用了一个第二人称“你”,这是直接与读者对话,给人的感觉十分亲切。最后是几个猜测式的追问。设想那时间可以被“偷”,可以“藏”,可以“逃走”,都增添了时间的形象感。我们看这开头的第一段,用一个排比,一个对比,加上一串追问,造成一种忧伤的节奏,但是这忧伤中又含着优美,因为它是思考中的忧伤,是寻觅中的忧伤。在清浅优美的文字中,朱自清举重若轻地提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表现出一种终极关怀。
第二段,“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这第一句中用了一个“他们”。这个“他们”是指谁呢?是父母?是领导?是老天爷?是上帝?我们中学里的语文考试常常采用标准答案的方式,什么东西都弄成标准答案。其实,世界上很多东西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什么都有标准答案,还要老师干什么?什么都弄成标准答案,说明我们很多老师的无能,也说明他们的蛮不讲理。这里的“他们”就是不确定的。正因为不确定,表现出朱自清对时间的“无把握感”。其实我们全人类对时间都是无把握感的。谁知道时间是怎么来的?是本来就有的,还是我们自己造的,是上帝设计的,还是我们的错觉?正因为不确定,生活才有了意义。假如什么都确定了,什么都知道了,人类也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但我们还是有一些东西是知道的。知道什么呢?朱自清知道“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八千多是多少?看上去很多,其实也就是二十多年。同学们,从你的手中,已经有多少日子溜去了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你能活一百岁,也不过就是三万多天。也不过就是一千多个月。你一生中,也就能看到几百次“十五的月亮”。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匆匆》这篇文章写于1922年,当时朱自清24岁,也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岁数,但他已经意识到“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节奏更快的时代,我们有朱自清那样敏锐的时间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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