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陈圆圆,吴三桂到底会不会引清兵入关?中国会不会让满族统治了200多年?中国会不会早就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成为世界头号列强?关于这些,后人有两种对立的看法。把天下兴亡完全归因到一个女人头上,无疑是撒泼放赖的懒汉主义做法。但完全忽视历史的偶然性因素,认为一切都是“客观规律”规定好的,任何随机事件都不能左右或改变,这也是彻头彻尾的反历史的。排除了一个个“偶然”,就不会有什么“必然”。尊重历史首先尊重的应该是事实。事实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有没有陈圆圆,那一段的史实的确不同。也许吴三桂终于要降清,也许中国被满族统治是命里注定,但不一定非是那种方式。后人吟咏陈圆圆之事的那么多,未必都是“红颜祸水”论者。人物的价值不同,对历史进程所起的作用自然有大有小。陈圆圆的价值就在于她确确实实地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连中学教科书也不能抹去她的名字。所以吴伟业深深地叹道:
妻子岂应关大计, 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 一代红妆照汗青。
像陈圆圆这样的名妓,岂能以“妻子”视之。多情的英雄们深深懂得这一点,他们宁肯毁了前程,毁了江山,毁了名声,宁肯被人骂作汉奸,也要为这样的美人杀个骨堆山血成河,这是能用“好色”、“贪婪”、“荒唐”、“愚昧”来解释的吗?
这,就是名妓的风采。
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妓女诗文(1)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秦观《踏莎行》
如果说青楼妓女的基本素质是音乐舞蹈才能,那么吟诗弄赋便是衡量名妓的一项最重要指标。
中国一向被认为是诗的国度,从拦路抢劫的强盗,到杀人百万的将军,都能摇头晃脑地诌上几句。整天与士大夫们混在一处的妓女,耳濡目染,近朱者赤,当然也不难练得满腹锦绣,出口成章。即便仅从营业竞争上考虑,妓女们也不得不努力提高文学修养,以满足士大夫们对“知音”的需求,这样,妓女中便产生了许多水平较高的诗人,有些诗文还成了千古传诵的名篇。
欲知妓女的诗文究竟达到了多高的水准,这里先且不谈青楼兴盛的唐宋元明,只引录清末一个上海滩的名妓所写的一封情书,看看今日的女大学生能读懂多少:
睽才数日,恒比三秋。每忆芝仪,殊殷芹愫。比维、褆躬安燕,玉体吉羊。辱承知音,定符私颂。窃思形骸虽隔,肺腑应通。寤寐怀思,只觉宵长梦短,日时肠转,频添旧痕新愁。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翦西窗,樽比北海。开奁梳洗,深浅烦君。下榻绸缪,温柔许我。觉此际之情投,非寻常可言喻。何意床冷鲜食,忽抱薪忧。遂使水远山遥,竟回梓里。伤心话别,犹蒙青眼于东君。无计款留,空望绿波于南浦。言念及此,歉仄奚如。所幸鸿毛遇顺,归舟定获平安。遥稔凤侣言欢,鼓瑟谅偿饥渴。在君子文园遇染,明知勿药早占。在薄命尺素未通,终觉倾葵莫诉。迟迟长夜,几度扪心。霭霭停云,频几搔首。秋月春风之馆,门设长关。桂香珠影之中,径缘不扫。倘使霍然全愈,务乘崔舫以来游。如其夙恙未痊,恳擘蛮笺而肠惠。轻寒薄暖,适体为佳。语短情长,加餐努力。总之,离愁满腹,直教翰墨难宣。尚祈洞鉴寸心,诸仗海涵无既。
恐怕女学士们早读得头昏眼花了。当时虽是清末,但是能写出这等文章的妓女并不罕见。而今天,中国的女学生、女演员、女明星加起来,恐怕也说不全文中所用的典故。诚然,这并不是说,时代落后了,而是说,妓女诗文的价值不可轻视。在未作比较深入的探讨之前,对任何问题都应抱着谨慎的尊重态度。
目前可考的第一首妓女诗作,出自苏小小的手笔: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聪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诗句清新宛转而富有情致,与南北朝时代的诗风是一致的。
唐朝的薛涛有《洪度集》传世。《柳絮》一诗: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这柳絮写出了对欢情难以长久的感叹。 而《池上双鸟》一诗: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这里隐隐传达了对婚姻生活的向往。《乡思》一诗:
峨嵋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
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
此诗杂入中唐名家诗集,恐不易辨。薛涛才高和寡,一生没有找到合适的如意郎君,与一个终生未仕的男性知识分子的心境颇有相近之处。
跟薛涛相比,诗作更多青楼色彩的是鱼玄机。且看其名作《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难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诗充满了女性独立意识,今日的女权主义者看了一定喜欢。不过鱼玄机因为争风吃醋打死了一个叫绿翘的婢女,被依法判死刑。不知道这合不合乎女权主义的行为标准。
鱼玄机的《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看到男人们的金榜题名,颇不服气,但可恨自己是个女同志,诗写得再好,高校也不录取。一腔才华无处发泄,于是就率领几个小阿妹,千方百计地招蜂引蝶,征服男人。曾作六言诗曰: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柳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
芙蓉月下鱼戏,带蚨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这简直就是一首高雅的营业广告词。诗人们奔走相告,纷纷上门拜倒裙下。结果,鱼玄机虽未金榜题名,却也千古留名了。这充分说明,当时整个社会的文化素养之高,连妓女最被人看重的也是诗才。恩格斯曾经指出:“在雅典的全盛时期,则广泛盛行至少是受国家保护的卖淫。超群出众的希腊妇女,正是在这种卖淫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她们由于才智和艺术趣味而高出于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一般水平之上。”中国古代的青楼妓女也正是因为自己高超的才智和艺术趣味而获得了比一般妇女更深的人生体验和更高的精神享受,同时也能获得社会舆论的尊重以至褒扬。这是今日的野妓们咬碎黄牙也望尘莫及的。
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妓女诗文(2)到了宋朝,长短句这种文学体裁大盛。士大夫们把那些一本正经的有关国家大事的议论写在诗里,而把那些偷偷摸摸的风流韵事写在词里。所以,宋词几乎可说就是青楼文学。士大夫写罢一首词,交与妓女,“小红低唱我吹箫”。渐渐,妓女中也颇有能填词者。词这种形式比诗更适合妓女的口吻,因此,在妓女中极为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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