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的规矩随时代的不同自有演化变异,但大致都要有一个“按部就班”的过程,这不仅仅是为了烘托气氛、培养感情、激发情欲,也不仅仅是为了多宰些钱、多贪些物,这其中也包含有一份对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的看重,要极力用风雅柔情之举掩去铜臭气息,使交易带有艺术色彩。没有了这些规矩,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拍出一百美元,“你他妈跟不跟俺睡!”看上去挺有气魄的,实际上人味儿全无,畜牲一个。一个社会若是道德沦丧到连青楼规矩都一点不讲了,那实在是赤裸裸得太令人悲哀了。
青楼的规矩与其他行业的规矩有时是互通的,甚至能够流传到社会上,影响其他行业。即以“打茶围”为例,现在许多交际和应酬活动不都有类似的一项吗?不过,古代的所谓“吃茶”与今天的“喝茶”是大不一样的。今天的喝茶只是把茶叶置于水中,或沏或泡。古代的“吃茶”,花样就多了。例如《金瓶梅》中的一段写道:
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掇卤,六安雀舌芽莱,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口欣喜。
一杯茶里有这么多成份,实在是讲究得很。比之今天的种种果茶、奶茶,恐怕要高级得多吧。
除了茶之外,酒也是青楼不可或缺之物。白话小说里常说:“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酒可助兴,酒可增色,酒可壮胆,酒可遮羞。还是白话小说上的话:“三杯竹叶穿胸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骂人都说:“酒色之徒”,酒跟色怎么能分开呢?杨玉环最美丽动人的时刻不就是“贵妃醉酒”吗?所以青楼必备美酒,而许多妓女也因此练得一副好酒量。《吴门画舫录》记载了一个名叫阿福的名妓,酒态奇美:
阿福者,忘真姓,居胥门,流寓申江。绿雨寮寮,本一邑之胜,施萝作障,叠石成山,裘马如云,钿车如水。姬艳冶之名,倾动一时。
性委宛,善饮酒,喜浮大白。酡颜星眼,强要人扶。倚绣榻,背银缸,解罗衿,捉玉腕。肌拊凝脂,春探豆蔻。香囊叩叩,丝履弓弓。处以却尘之褐,护以翡翠之衾,而姬不知也。盖玉山颓矣!此也仙所述。当此境者,令人真个销魂!
酒使人忘却尘寰俗务,甚至忘却一切规矩,使人焕发出本性自然之美。到青楼必饮酒,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青楼规矩。古代的许多酒楼和青楼是不分的。正像今天的许多大酒店,实际上不仅是饭店、是旅馆,而且还必有妓女以待佳宾。为什么古时的酒家都要有个“当垆女”呢?就是这个道理。所谓“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是酒女呢,还是妓女?用今天的词就明白多了,可以叫“吧女”。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多情诗人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问的本是妓家,而“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二字也隐隐暗示了答案。
以上只是蜻蜒点水指出了青楼规矩的一二。其实要详细讲述的话,这实在是一门专深的学问,其难度不亚于研究中国科举制度史或中国体育运动史、中国饮食文化史。总之,强调青楼自有其系统完备的一套规矩,目的在于请读者意识到,青楼与其他中国文化有着共同的一套操作规则,共同的一套价值观念。青楼之道,亦是华夏民族生活方式的一帧侧影、一幅写真也。
枯井底,污泥处-青楼黑幕(1)神女生涯原是梦,
小姑居处本无郎。
——李商隐《无题》
戏剧大师曹禺有句名言:“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
宇宙的确充满了残酷,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情灰未冷,反目成仇。正是为了抵御这残酷,人类发明了梦,发明了艺术,发明了青楼。然而梦越美就证明现实越丑,艺术越伟大就证明生命越痛苦,那么青楼越繁华就证明了什么呢?
不错,青楼里欢歌笑语,锦衣玉食,风光旖旎,融融泄泄。可是你看见过那笑脸下面的哭脸吗?你听出过那软语中夹带的血丝吗?除了血和泪,你闻到过弥漫在脂粉香中的铜臭吗?你感觉到当你转身以后,背后的阵阵凉气吗?
京剧《沙家浜》中春来茶馆的老板娘阿庆嫂有段脍炙人口的唱词儿: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这可以说是一切江湖买卖的生意经。茶馆如此,青楼也是如此。老板娘开茶馆是为了赚钱谋生,并不是为人民服务——更甭提她本是个地下党了。老鸨母开青楼当然也不是为了让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她要赚的钱比那小小茶馆不知多上几百倍、几千倍,要赚这么多钱,要吃香的喝辣的,过一种烟花太后的锦绣生活,不黑着点儿行吗?文学作品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不乏被歌颂被称赞者,惟独鸨母这一行,从来没有过正面形象,顶多混个中间人物,可见其黑到了什么程度。
撩开青楼的黑幕,种种丑恶现象不一而足。其中最醒目的一点,便是惟利是图。
明代有一部《嫖经》,多次提到青楼的金钱本性:“鸨子创家,威逼佳人生巧计;撅丁爱钞,势催妓子弄奸心。”鸨母、龟奴使出威逼、利诱各种手段,拼命榨取嫖客的钱财,天长日久,妓女不用唆使,自会明敲暗索。“夸己有情,是设挣家之计;说娘无状,须施索钞之方。”妓女与鸨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双管齐下,两面夹击,不怕傻小子不掏钱。这里,感情已经是有价码、有行市的了,与钞票的多少成正比例,真是“子弟钱如粪土,粉头情若鬼神”,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怕婊子没笑脸吗?但用金钱堆出的笑脸,难道不是世上最恶心的一景吗?
金钱买来的欢笑,当金钱用光之时,不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往往变成无情的冷嘲和热骂。
著名的唐传奇《李娃传》的前半部分就生动描写了主人公某生如何落入青楼骗局的全过程。
某生是常州刺史荥阳公的爱子,被老父视为“吾家千里驹也”,弱冠之年,赴长安应试,带了足够吃喝玩乐两年以上的钱财,踌躇满志,自信能“一战而霸”。没想到一到长安,就于访友途中被“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的李娃迷了个神魂颠倒。于是恭恭敬敬拜上门去,连同所有资财仆佣,“入赘”到青楼,一住就是一年多。不但把钱包花了个底朝上,连车马、家童都卖了个精光,只剩下光棍一条。虽然李娃还跟他腻腻乎乎的,可鸨母早就摔锅打碗,指桑骂槐,恨不能让这瘟生早早滚蛋了。某生看不出眉高眼低,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子弹吓不倒的爱情呢。傻小子没想到一场阴谋正等着他。一天,李娃说与他去求子,把他带到荒郊野外的姨妈家,然后突然家里来人说鸨母得了暴病,李娃先归,某生留下与姨妈商议准备后事,他还不知自己的后事就要到了。晚上不见李娃来接他,姨妈便打发他先回去。他回去一看,李娃与鸨母已经退房搬走了。次日去找姨妈,也已杳无踪影。一气之下,差点病死,好容易缓过来,穷得一分硬币也没有,只好当了殡仪站的服务员,不料又被进京开政协大会的老父遇见,老头气得狠抽了他几百马鞭而去,某生一命呜呼,下葬时又发现还有口气,同事便把他抬回去。某生活过来,浑身鞭伤溃烂流脓,又被抛到了马路边,靠行人扔些残汤剩饭活了下来,最后衣衫褴缕,手持破碗,满街要饭,白天串胡同,晚上就住在公厕里。好端端一个满腹经纶的小伙子,就这样被贪财狠心的青楼主人害得身败名裂,挣扎在死亡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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