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_林煜【完结】(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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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没事。俺儿子也不会有事的。不过就去一下医院嘛。像俺们这种乡下人,生下来就贱,身体不舒服一般只在家里躺着,让它自己好起来,可要是俺们有钱,就不会这样啦,俺们会去樟树湾卫生院,会舒服地躺在那里,要是钱再多一点,俺们会去城里的医院。听说城里人也不管有病没病,每年都要去医院,拉些小便、大便什么的让医生化验……不过,大富为什么要去医院呢?天晓得。

  俺沿着田埂走到大路上。有金嫂在喘气,看见俺走近了,就转身往回走。俺超过她。这是一条有点陡的山路,在这样的山路上,你哪怕空着手也没法子走快,除非你跑起来。有些人一跑起来就管不住自己,结果越跑越快,最后冲进山脚下的稻田里。俺跑一会儿走一会儿。俺跑着的时候,从路边的树丛里伸出来的枝条会冷不丁地抽俺一下。

  大富去北京,俺一直不中意。北京是俺们这种人蹲的地方吗?俺们这种人,是那个命吗?俺那爸爸还在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会带俺们去给祖宗上坟。俺们总是先去看爷爷奶奶,接着去看太公太婆,再接着去看爷爷的爷爷奶奶。再接着还要去看几位“老太公”“老太婆”,也不知道已经和俺们隔了多少代了,他们埋没在乱石堆中,有的连一块石头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小的黄土包,长着草,俺那爸爸不说,俺根本不会晓得下面还埋着一两位祖宗,也许骨头都早没了。这些祖宗,没一个例外,都生在这个山岙,死在这个山岙,最后葬在这个山岙。俺死了也是那样。就是这个命。

  十年前俺那爸爸过世了——可怜的爸爸得了肝腹水,老天保佑他在阴间天天有酒喝。轮到俺带孩子们去上坟了。俺们拎了只大篮子,里面装着酒菜、清明果和自做的坟头纸,沿着前些年俺那爸爸带俺们走的路,给祖宗们上坟。和以前不一样,在这条多少年头以来一成不变的路的前面,俺又加上新的一段:俺们先去俺那爸爸的坟前,在他的坟头浇一杯老酒,添一锄头新土,挂一张新剪的坟头纸。有一段新的路可走,路边有没见过的野花,这些变化让孩子们兴奋:清明节本来就是有望头的节日,现在越发有望头了。清明节的前一夜,他们高兴,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等天亮。不过,等到大富上了高中,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读高一那年,清明节学校放春假,头一天夜里,我们照样在埋头准备坟头纸,大富伏在油灯前复习功课。他说:

  “爸,明天俺不去上坟了。”

  “为啥不去呢?”俺问。

  “俺要复习,马上要考试了。”大富头也没抬。

  “很快就回来的,”俺说,“清明节一定要去看看老太公,他们会保佑你考出好成绩的。”

  “要是他们会保佑俺,俺不去上坟他们也会保佑的,俺是他们的后代,他们会体谅的。”大富说。

  “你倒越说越在理了呢,”俺说,“不要忘了他们是俺们的祖宗,俺们做子孙的,不过是一年一次去看看他们,给他们带点吃的喝的。”第二天大富还是跟着去了,但一路上闷着脸。他七个半月时就逃出了娘肚子,只有三斤多重,皮肤皱皱巴巴的,像穿着件宽大的灰色紧身衣。在娘胎外他也发育不好,到上学的年龄,看起来还只有六岁。相同岁数的孩子都会爬树掏鸟蛋了,他还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树脚下,给同伴们拎拎小竹篮。不过他六岁就会看牛了,牛听他话。从小学到初一,他都坐第一桌。从初三开始,他突然像施过肥似的,开始往上蹿,到了高中一年级,他就坐到全班第四桌了。但这两年,他身上的肉一点没长。他还是那么瘦,每个人看见了都说可怜。他走路的时候会左飘右飘,好像一直有股风在刮他,走在平路上常常会跌跤。有一次俺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说:“儿子啊,你都十七岁了,为啥走平路都还要跌跤,又没啥东西绊你!”大富回答:“是路面把我绊倒的啊。”上了初中,大富的话越来越少。等到上了高中,别人不问他,他干脆就不开口。他娘问他:“大富,明天早上你几点出门去学堂?”“五点。”“大富,下次你啥时候回家来?”“不晓得。”一个字都不浪费。你也没法从他脸上看出名堂,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个木头人。

  这次他就闷着脸,低着头,摇摇晃晃地走,眼睛只看自己脚前头的那一小截路。有几次,小富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回过身来倒退着走,想和哥哥说点什么,但是看到那张脸,又不敢说了,乖乖地闪到路边。哥哥又重新晃到了弟弟的前头。俺扛着锄头,一头挑着篮子,走在最后。俺们先去看俺那爸爸、俺那姆妈。他们长住的地方叫牛尾巴坟——一座长满枫树林的山岗,风水很好,四九年以后,村里的人过世了就住到那里。俺那可怜的姆妈先去,一起去的还有她的第四个孩子——俺那可怜的小弟。他俩在牛尾巴坟住了三十年以后,俺那爸爸也住过去了。俺领着大富、小富、小梅在坟前跪下,俺说:

  “大富,你叩三个响头吧。想要什么,大声说出来,爷爷奶奶会给你的。”

  大富叩了三个头,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就走。

  接着,俺们来到俺那爷爷奶奶的坟前。他们去世的时候俺还没出生,听俺那爸爸说,爷爷三十岁刚出头就过世了。俺对大富说:

  “这次你要大声说出来。”

  大富叩完头,想起身,俺按住他,说:

  “要对太公太婆说的,大富。”

  “你不要逼俺说。”大富说。

  “这不是逼啊。”

  “你逼不逼都一样,俺没什么好说的。”

  “大富,你不能这样。”

  “俺想明白了,说不说都一样。”

  “你不能这样。”

  “有啥不一样吗?俺们祖祖辈辈每年都给祖宗上坟,求他们保佑,可是他们保佑了什么呢?保佑每一代人都能当上农民,保佑每一代人都能像猪狗一样吃喝拉撒睡,保佑每一代人都听天由命……”

  “你怎么能这么讲,大富!”俺急了。这可是在祖宗的坟前啊,怎么可以讲这样的话呢。

  “……除了这座山岙,他们不晓得还有别的地方;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不晓得有别的生活……”

  “你读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吗,大富?”俺说。

  什么道理啊。怎么能这么讲。读书读成书腐了——俺这么讲没有看轻读书人的意思,俺晓得书里有好东西——四九年以前,地主家的孩子都去读私塾——可是那里面的好东西,俺们上下三代都做农民的,能够得着吗?就算你能够得着,你能抓得住吗?俺不相信俺的儿子有这么好的命。再说啦,书是书,生活是生活,两码事。书有书理,生活有吃喝拉撒睡,有先有后。俺读过一个月的扫盲班,俺的祖宗们也都不识字,俺们不懂书理,但是俺们照样吃喝拉撒睡。大富呢,他倒好,吃喝拉撒睡还没着落,先背了一堆书理。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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