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石头:蔡义江论红楼梦/名家解读红楼梦_蔡义江【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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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这与《葬花吟》等诗简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深思:为何花名签上不出“红颜胜人多薄命”句呢?现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东风”,又说“当自嗟”,岂非有咎由自取之意?这能符合黛玉悲剧结局的实际情况吗?我们说,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为它说得太直露了,花名签上不会刻如此不吉祥的话;隐去它而又能使人联想到它(此诗早为大家所传诵),这是艺术上的成功。至于“莫怨东风当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泪尽而逝的性质和她在这个悲剧中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语。如前所述,黛玉最后只是痛惜知己宝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顾惜自己,虽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将毁灭,也在所不悔。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条脂评,可以作这句诗的注脚: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馀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

  宝玉的“不自惜”,无非是引起他父亲贾政大加笞挞的那类事,亦即使袭人感到“可惊可畏”的、“将来难免”会有“丑祸”的那种“不才之事”(见第三十二回)。看来,黛玉怜惜宝玉后来之遭厄,又比宝玉在家里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以及薄命司所悬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也都并非泛泛之语;就连薛宝琴《怀古绝句十首》那样不揭示谜底的诗谜,我认为曹雪芹也都是别出心裁地另外寄寓着出人意料的深意的。

  当然,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点来,那就是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我以为它多少与作者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有关。但从小说艺术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它倒可以证明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一特点,无论其优劣如何,它至少对我们探索原作的本来构思、主题、主线,以及后半部佚稿的情节是非常重要的。

  第四章 《史记》抄袭《汉书》之类的奇谈

  今年春节回宁波老家看望弟妹,有客来谈红学,告诉我现在有人研究出《红楼梦》中那些“脂评”都是假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根据高鹗本子伪造的,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笑话!《红楼梦》研究中什么怪事没有?你千万不要相信它。”客说:“许多刊物报纸都刊登了呢,还出版了一本什么书,要不要我去找来给你看看,如果你觉得这种说法有问题,何不就写篇文章反驳它。”我说:“你不必找了,这种文章我不看,浪费时间,我也不想写文章反驳。”我不知客人是否以为我太自负。说实在的,凡有点新发现的红学考证文章,我都特别有兴趣,很想立即找来读,但对一些以红学为名的欺人之谈,确实不屑一顾。现在有人说,“脂本”是根据高鹗本改头换面的,这与说司马迁的《史记》是抄袭了班固的《汉书》有什么两样?倘若真把它当作一回事,写文章与之争论,岂不连自己也变得很可笑了吗?所以只当作新闻听听,根本没有理睬。前些天一位红学老友又向我提起此事,并告诉我那位提出“脂本作伪说”的人叫欧阳健,并劝我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即现在社会上一般爱好《红楼梦》而并不研究其版本、脂评的人思想被搞得很乱,颇有些人被迷惑了,还以为真是个重大发现,好像某地区还要为此而举行什么研讨会,写点文章澄清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我回答考虑考虑。接着友人就给我送来一本《贵州大学学报》(1992年第1期),上面有一篇欧阳健的《脂本辨证》。后来,我又从红楼梦研究所得到几篇他的同类文章,有发在《复旦学报》(1991.5)上的,有发在哈尔滨《求是学刊》(1992.1)上的,有发在《贵州社会科学》(1992.7)上的,有发在长沙《求索》上的……据说还不止这些,真可谓遍地开花。欧阳健自认为有道理的话,这里也说,那里也说;有些例子,也是这里用那里用,翻来覆去,就那么些。而若真正想要横扫红学界,独创新说,就不能不触及的许多重要问题,则又避而不谈。我想,为了说得有条理些,下面分别就本子、文字、脂评三方面来看看欧阳健同志提出的新见是否站得住脚。

  抄本何曾作伪

  《红楼梦》“脂本系统”一词的含义,被红学界普遍接受的不是用来说明各种脂本之间的抄承、演变的源流关系的,因为这种关系相当错综复杂,研究者们完全可以也必然会有不尽相同的看法;但它作为在底本文字上早于程高刊本、未经程高改动过(当然,被以前的整理者、抄手也作过一些有意无意的改动,但远不及程高改动之大)的前期各种抄本的总称,却是公认的。后期的各种坊本则是据程高刊本文字或再加批印行的,即所谓“程本系统”。时间上的前与后,也是没有疑问的。

  现在欧阳健要把红学史的时间顺序颠倒一下,把前期的本子说成是后期的,全盘否定脂本系统的存在,说脂本是篡改程本而成的,不顾事实地把足以否定他奇谈怪论的多得不胜枚举的证据都加以曲解或说成是伪造的,还连累那些对保存脂本很有贡献的收藏者、鉴定者、发现者,只要他们的存在不利于自己立论,一概毫不容情,几乎都被他说成是制造假古董、假文物的骗子。在欧阳健笔下,脂本作伪者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脂本系统”本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一书中列出的、不算程甲本在内,就有十一种,它们彼此间都有联系,共同之点大于差异,而且总体来看,它们彼此之间的差异又比它们与程甲本的差异要小得多。最晚的甲辰本(仍早于程甲本好几年)较其他诸本接近于程甲本,诸本大体上的先后,有迹可寻。真正对《红楼梦》版本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其中不可能有哪一种是能够单独伪造得出来的。

  但是欧阳健偏说能伪造。他首先集中攻击底本最早,提供我们研究资料最丰富,因而也最有价值的三脂本:甲戌、己卯、庚辰本。说什么“为了迎合胡适考证的需要,在民国以后制造甲戌、己卯、庚辰三脂本”,还发挥想像力说:“甲戌、己卯、庚辰所谓‘三脂本’,是在各不相谋的条件下炮制出来的。”这怎么可能呢?听听胡适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是怎么说甲戌本来历的:“去年(1927)我从海外归来,便接着一封信,说有一部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愿让给我。我以为‘重评’的《石头记》大概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当时竟没有回信。不久新月书店的广告出来了,藏书的人(按:后来胡适另文说明‘可惜我把他的姓名地址都丢了’。)把此书送到店里来,转交给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遂出了重价把此书买了。”文章接着交代此本残存的回数、“首页首行有撕去的一角,当是最早藏书人的图章”;介绍书中今存的五六条题跋和十余枚图章,从题跋上知道“刘铨福得此本在同治癸亥(1863)”;然后又仔细地说明“此书每半页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楷书。纸已黄脆了,已经了一次装衬。第十三回首页缺去小半角,衬纸与原书接缝处,印有‘刘铨福子重印’图章,可见装衬是在刘氏得此书之时,已在六十年前了”。这里说得清清楚楚,刘铨福得到此书和怕它再破损而加以装衬是在胡适得书的六十年前,即同治二年“癸亥”。(按:我以为更确切的说法还应加“以前”二字,因为刘得书之时是否便即加题跋还难说。)怎么在欧阳健笔下忽然变成“民国以后制造”的呢?是不是以为胡适在蒙骗人,或者胡适被书贾、被制造假货的人给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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