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_钟伟民【完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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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顶帽子,后面有个铁扣,是猪朋送的,很喜欢。但遇上天阴,我都摘下来。朋友不多了,明知道人家要谋害我,我也懒得点破。

  记得扣紧安全带

  出门,最怕搭飞机,飞机起飞,例必闭上眼,说服自己:“我买了保险,飞机不够冲劲,掉回地面,这样死了最好;起码,对家人最好;我一直拖累弟妹,情与义,还有钱,一律有借无还,这样一死,就可以连本带利偿清,他们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飞到半空,遇气流,死命抓着扶手,暗想:“家人的好日子,没想到,真要来了!”

  然后,要降落了,耳鼓好难受,照样开解自己:“人,免不了一死;早死,不必受老病煎熬,到底是幸福的;而且,这时候‘轰’一声化灰了,我活得率性,吃得精彩,遇过不少一流的好朋友,这辈子,也算无憾了。”飞机,在大海上盘旋;废话,也在脑海打转。唉,着陆了,谢天谢地,又一回,大难不死;我就是那样的“贪生”。

  在白云机场买了一本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的《第一现场》,在飞机上翻阅,翻到一幅跨页大照片:一九八八年,一架波音七三七客机从夏威夷飞向火奴鲁鲁,在二万四千英尺高空,舱盖,忽然掀起了,变成一辆“开篷机”,九十五个乘客,可以说:被迫和上帝一起兜兜风。

  照片,拍的是飞机狼狈降落,刚停定的刹那,兜完狂风的,面无人色,东歪西倒。我把照片压在椅背,同行大波源再冷血,还是一见惊呼:“快收起来!吓死人,吓死人啦!”对,飞行途中,的确不宜展示这种充满动感的照片。

  “但我看了这张照片,就不那么害怕搭飞机了。”我说:因为这九十五个兜上大风的乘客,在舱盖骤然翻起之际,只有一个女人让风洞吸走;而她,当时没有扣上安全带。

  “搭飞机?扣上安全带,就会安全。”我很乐意相信,这是照片传达的信息。

  茶艺之父

  “所谓茶的精神,就是一生牺牲奉献的精神。你看看,茶叶很嫩的时候给你摘下来,摘下来之后,放在阳光底下晒,被你揉捻,然后用火去炒,去烘干,制成茶叶,还要用滚水去冲泡,剩下来的茶渣还拿来做枕头,做肥料,一生都是奉献,茶人的精神就是这样。”林志宏先生在访问中说。林先生下世大概有一年了,蔡传兴送来范增平著,台湾万卷楼出版的《中华茶人采访录》,读了,我对林先生又敬佩了些。澳门有四十六万人;名人,大概占四十五万;剩下那一万,是顶级名人。林先生的名,是高名,是实名,人去了,悼念文章,竟比江门对入某条村的荣誉村长还要少,初时,好费解,好纳闷,读了访问,这才恍然:他真话讲得太多,好话说得太少了。

  林先生走得不冷清,他走得宁静;人的一生,有几个知音就够了,再多,徒然肥了卖花圈的。“茶要发展,首先要把茶文化推动到学校里面去,让小学生、中学生他们受这个教育,通过茶培养品德教育。”林先生借茶传道,这才叫“茶道”;他做过教师、校长,可惜,真要推行“茶教育”,却遇上太多的阻滞。

  两年前,我住在氹仔,午后,偶然会到附近茶档吃盘冷面,贪图人不多,够冷清而已。没想到林先生当那茶档老板是个洋葱,一层层剥了皮。“泡茶,表演最主要是‘真’,是‘自然’,不应该只注重那个形式,应该让一个人进去觉得茶艺是很容易,不要让一个人觉得喝一杯茶这么难。”难,就不能普及;林先生说。“茶洋葱”办“老人茶艺班”,吓得耆英们连茶都不敢喝,遑论“艺”和“文化”了。

  俗,我认为,宜分三等:一、通俗;二、恶俗;三、臭俗。像我,雅不到家,俗不到底,算是通俗。那戴金劳,抱俄罗斯妹,投一只乾隆青花大碗喝红酒,还鼻孔朝天说:“这文化遗产,还不是靠大爷来保护?”那叫恶俗。臭俗,源于“雅”,一千个人见了赞叹,一万个人见了赞叹;然而,遇上第一万零一个,这人见过世面,有些修养,看到破绽,知道这“雅”,不过用来沽名,渔利,欺世,好比我们看田黄,看到黄皮里有“虱子蛋”,惊悟:“又是一个充头货!”这就是臭俗。林志宏先生眼中,“茶洋葱”的俗,真是深不见底,臭不可当。

  茶,是用来喝的;卖茶,总算是正当生意,渔利,是应该的;但卖弄,沽名,扮鬼扮马,算什么茶?

  “搞什么唐朝的泡法、宋朝的泡法,你这个泡法,实质上不一定是真。强调水要几沸,用茶粉或茶叶,这些东西人家可以从书本或光碟上看得到……”林先生有气,继续拿“茶洋葱”做恶例。“泡法”,只是“技”,是“茶技”;技,讲姿势,不讲内涵;可惜,大家都爱看姿势,看完奔走相告;“技师”自视为“大师”,是妄;你视“技师”为“大师”,是孤陋。

  四九年后,林志宏先生开始收藏紫砂壶,藏品逾千。我敬林先生,就是敬他的“真”,他的“自然”;他的真和自然,是一面镜子,镜子里,尽现小眉小眼的妖怪,连茶这种清雅的饮料,都浮着妖怪!

  九四年,卢廉若公园办“紫砂壶艺展”,澳门,第一次由澳门人自己办紫砂壶收藏展,当时,林先生向市政厅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不能用“林志宏收藏品”的名义作展览名称。“澳门茶艺之父”,林先生当之无愧,自己却不居功。地小,人,难免好“作大”,分明是“氹仔”,可以吹成“中华”;卖茶水的,吹成“中华茶道”,添个“会”字,就可以做个“会长”过把瘾。怀念林先生,因为在澳门,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正常人。

  零三年,蔡传兴领我去见林先生,约好了在他的“聚紫轩”喝茶。八十二岁的人,矍铄健朗,气度高华,没想到零四年,忽然病故。那天,林先生为我们泡的,是单檨;以后,我就最爱喝这种茶,每回喝,都想到林先生。

  林先生认为该有一座“茶艺博物馆”,“无论将来规模怎么样,总是有比没有好。”林先生说,“外地人都热心表示支持,而‘茶洋葱’却不是那么想,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的。”(我把真姓名换上“茶洋葱”,是留有余地。)林先生走了,设在卢九公园的茶艺博物馆才盖好,大概还在展他“聚紫轩”的茶壶。我每天经过,从没进去;林先生的葬礼,我没去,连花圈也没送;我只是常常想到他,想到做人应该像林先生那样,有些骨头。

  恐怖茶杯

  日本江户时代,有个叫良宽的禅师,住在波罗寺。

  某天,寺院来了访客;访客没在典籍上留名,为方便叙述,且称为“吴知定”。吴知定还没坐定,良宽就热情招待,先来一锅热腾腾洗脚水让他濯足,再准备斋鱼斋肉一锅斋盆菜供他解馋;翌日,吴知定起床盥洗,一锅洗脸水已搁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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