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博期间她又考了两次,两次笔试都过了,面试都被淘汰。这让她更加绝望,也更加相信同事关于萝卜坑的那些话。她说:“我硬不是那根萝卜,就硬是栽不进那个坑去。”又哭了一场。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能,愧为人夫。这种惭愧的心情只能瓮在心里,不能说。去年那次考试,她打听到白沙小学六年级的年级组长是面试评委,就打了电话请他吃饭。组长说:“美女平时怎么不认得我呢?”就答应了。地点是组长订的,就在附近的蒙娜丽莎中西餐厅。赵平平心里很感激,组长答应来已是意外之喜,又没选择高档的地方,觉得他很理解人。吃饭时组长喝了几杯自己带来的红酒,说话也飘了起来,老把话题往私人感情方面扯。平平拉回到招考上面去,他又拉回来。
两个人木匠拉锯一样拉了几个来回,组长说:“平平你真的那么执着呢。”又说,“那就讲你关心的事。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请我吃饭吗?”平平说:“那肯定很多,今年录取的比例是最低的,据说是九比一。”组长说:“那是前几天的数据,今天报名截止,是十三比一,所以有那么多人想请我吃饭。那个饭我吃不得呢,现在谁要吃他那餐饭?”平平忙说:“不是过苦日子的年月了。谢谢您今天来了,不管事情成不成,来了我就很感动了。”组长说:“评委我都认识,我在里面发动一下,他们还是会给我一个面子的。何况他们手中也有名单,就不想到我这里讨一票?我在白沙区都二十年了,要做件事还是做得成的。”平平说:“那我就放心了。您再吃点这刁子鱼,这是蒙娜丽莎的招牌菜。”组长说:“什么菜我都不吃了,这些我都不想吃,现在谁还要吃那餐饭?”斜了眼瞟着平平。平平有点慌说:“那就再点个……什么菜呢?”组长说:“我想吃的不是菜。”平平说:“那您……”组长说:“你懂的。”平平拼命摇头说:“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想懂,也不能懂。”组长说:“一个女孩什么都不懂怎么进步呢?今年有我在里面,这样的机会那也是千年等一回哦。”平平说:“那我再等等,再等等,”掀开包厢帘子,“服务员,买单!”
赵平平是在我去年放暑假回来时告诉我这件事的,她边说边哭,我一直没有做声,心里只有恨,只有恨。以前听说过很多潜规则的故事,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世界上竟有人想潜自己的老婆,也恨自己不能为她提供安全的保证。听完了我说:“老子要去告他!王八蛋一个!”她说:“我也没证据啊,没录音啊,录了音,他也没说想干什么啊。”我说:“那他住哪里,老子晚上带根棍去黑他一下,不要说博士就是谦谦君子,”我把牙龇了出来,“老子也是长了牙齿的。”说了这话自己马上感到很空洞,自己晚上带根棍子去黑别人,那可能吗?赵平平说:“你黑他?抓到了吃牢饭的是你。”我说:“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她说:“说了有什么用?你跑回来你能干什么,找人打架?”我叹了一声说:“那就只能吃哑巴亏了?”她说:“他还说要给我看手相呢,什么情感线、寿命线,我会把手让他捏着?他以为我不懂这一套,当年你就是这样骗我的。”我说:“妈的,是个老手。下次碰见这样的人,你用手机悄悄录下来。”她说:“谁想得到?再说我手机太低档了,没录音功能。”我说:“再怎么没有……没有……那个什么,明天也要给你买个高档能录音的。”又说,“邪恶,邪恶,都邪恶到学校里来了,我还以为只有演艺界才这样呢。电视剧里面的事,都塞到自己眼前来了!他还是个老师,他真的敢啊!”
整个暑假我心里都充满了一种邪气,似乎要做出几件邪恶的事情来,才能平衡心中的压抑。买装修材料时我想,是不是趁老板不注意,把那些小配件抓几个放到口袋里。我知道自己不会真的这样做,但心里就是有着这种冲动。
我本来还抱着幻想,毕业找个单位还可安排一下家属。蒙天舒的妻子不就安排了吗?这几年毕业的博士越来越多,愿意安排家属的单位就越来越少。谁知自己找工作是如此艰难,有单位接受已是万幸,安排家属根本说不出口。赵平平开始还抱着希望,这希望像风中的油灯越来越飘忽,最后在油耗干的那一刻熄灭了。这让我对赵平平怀有歉意,她反过来安慰我说:“怎么活不是活?那么多人天天顶着大太阳捞饭吃,那也得捺了性子捞啊。”我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差了,怎么都踩不着生活的节奏,开始慢一拍,到头来就不知慢有多少拍了。要是硕士毕业就考上博士,能早两年毕业,形势就不同了。我说:“硬是没有那个命啊!”赵平平说:“看你看了这么些年,也看个七八开了。你心里翘得太高,不主动出击去找运气,难道还要运气来拜访你?运气就是个势利鬼,只会去拜访那些权贵人。”又说,“我以后也不想这件事了,谁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
她说不想,那是假的,她瓮在心里想。我想帮她解开这个结,可自己也是个无用的人,没能力解开。于是我们不谈编制问题,谈生孩子。这几年我们谈来谈去,谈得最多的就是位子、房子、票子、孩子,跟凡夫俗子实在也没有区别。应该说,虽然顶着知识分子的帽子,实在也就是凡夫俗子,引车卖浆者关心的,就是自己关心的。位子的事不去想了,想也白想,就一心一意来想孩子。我都三十岁了,平平二十八,双方家里催得火急。有一天平平说自己可能怀孕了,我有点不信,怀孕真有这么简单?去医院检查,都快两个月了。于是我们天天设想是男孩还是女孩,取什么名,谁来带,怎么培养。平平说:“生个男臭臭由他自己去闯,生个女臭臭我希望你去当个官发点财,让她宽松一点成长,不然很容易就被别人潜掉了。”我说:“那怎么可能?那不可能!我们好好教育她。”她说:“那些被潜掉的女孩都是家里没好好教育吗?”
孩子的事情越讨论越深入,也越来越眉眼生动。就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麓城教育局传来消息,年底要增加一次招聘考试,名额比春季那次多些。赵平平把这消息打听实了,我说:“你是不是还打算辛苦几个月呢?”她说:“那他怎么办呢?那他?”我一愣说:“哪个他?”她说:“他,他,他!”她指着自己的肚子,“你的崽!”我说:“他,她……那你别考算了。”她说:“他怎么这么讨厌,来得真不是时候。那我就不考了。”
开学了从学校回来,赵平平说:“我太咽不下这口气了,教师节有编的发两千,区聘的八百,我们校聘的两百。我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个人啊,是个人怎么这么不被看起?我就在社会底层待一辈子吗?”我说:“怪只怪我无能,妈的真得搞个什么长当当才行。博士,嘿,博士,一坨狗屎。”她说:“今年机会真的难得,增加了区教育局聘的名额,不是国家编制,那总比现在校聘好,不能从底层翻到上层,能到中层也好,这底层实在没法待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还是学校呢,培养接班人的地方呢。”我说:“那你辛苦点再考一次,家里的事全归我做,作业我也帮你看,一个博士还看不好小学生作业?你的学生知道他的作业是个博士批改的,好自豪呢!”她说:“你刚才说博士是一坨狗屎,现在又说是个神仙,你到底是自卑还是自傲?”我笑了说:“要我不自傲,那是不可能的,要我不自卑,那也是不可能的。”又说,“你那么舍不得这个机会,就耐烦点再考一次。”她说:“耐烦我是耐得这个烦哦,笔试我都通过三次了,我还怕它?可是肚子里这个人怎么办?”我说:“生啊,这是头等大事。”她说:“生?那这半年我挺着个肚子在学校里怎么表现?不表现好点怎么有竞争力?到时候挺着个肚子去面试呀?那我是评委我都不会要我自己!”我说:“考不考我不敢做主,负不起那个责,生不生那我肯定是要生的,我家里都知道这件事了,你不生怎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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