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提醒我,我考博士他是帮了忙的,让我心里有点恼火。这个我早就回报他了,他应该明白。我想反过来提醒他几句,又觉得太没意思,毕竟过去是同学,今天是同事。我说:“我自己的事马虎一点就算了,学生的事那还是认真一点比较好。”他说:“如今的学生,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我们当年是国家全包,他们今天是交了学费的,心态就不一样了。老师为他服务,就像售货员为顾客服务,那是应该的。你想太多,你就是自作多情,会失望的。你当这是一份工作就可以了。”我笑了说:“混碗饭吃。”又说,“那在讲台上怎么讲呢?同学们,学好历史,将来有混饭吃的手段?我没上过课,你都上有几年了,你把这历史怎么讲呢?你还要讲二程朱熹王阳明呢,你怎么讲?止于至善,你怎么讲?”他说:“那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难道你怎么讲就怎么做,那你还想活人不?我也苦恼过一阵子,后来想通了。人只有这么几十年,总不能拿自己当小白鼠吧?更不能扮演螳臂吧!”他把手那么一扬,“挡得住吗?”又抱拳作了个揖,“记得我拜托的事啊。龚平,龚平。你不记得名字你就记起‘公平’就行了。他家是农村的,评上了才公平。”
蒙天舒进学院去了。我往学生宿舍走,心里想着他的话,你当这是一份工作就可以了。这话对我有很大的震撼,当教师的尊严和崇高都被这句话摧毁了,真的成为谋生手段了。我也许真的不该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真的就会失望。现在的学生真的有那么冷漠吗?我有点不相信。这的确是一份工作,但这份工作既然是当教师,那天地良心,再怎么没心没肺,那也得对学生好。怎么对他们好?碰见笑一笑那是不够的,给他们一个公平才是真的。要说致良知,这良知怎么致?就是给学生一个公平。
我先去了女生宿舍,又去了男生宿舍,说了班上的一些事情,把评助学金的事也说了,想看他们有什么想法。学生似乎都很平静,相信老师的公正。这让我很安心,我就按表上的情况评得了。至于这些情况是不是真实,那我也没办法。我知道这些表格上反映出来的情况肯定有水分,甚至有很大的水分。那也只能当它都是真的,一家家去调查,那不可能。开会时金书记说,不要让老实人吃亏。这个口号倒是蛮好的,实际上又那么空洞,一点操作性都没有。老实人不吃亏谁吃亏,难道让不老实的人吃亏?
我跟小董商量着,很快就把助学金评定了。龚平应该只能评个三等,我引导了一下,就评了个二等,每年两千。评完以后我给蒙天舒打了电话,把结果告诉他。他说:“不能评个一等吗?”我说:“二等已经是照顾了,不然应该是三等。”他说:“想办法评个一等吧,一班家庭困难的不多,我到那边搞个名额过来。”我说:“如今你也是领导了,搞个名额是搞得动的。可是放到我们班,还是平衡不了,搞来名额也得先给别人呢。是不是就算了?”他说:“那就算了。反正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我的侄子。”那意思如果是他的儿子、侄子,那就非评成一等不可。我想他才三十出头就当了院长助理,以后当了院长,那怎么得了啊!
名单公示三天后,金书记打电话把我叫去了。进了办公室他说:“你那班上是不是有个龚平,评上了助学金?”我说:“是的,二等,他家是农村的。”他说:“有人给校长信箱写了信,把这事告了。”把信拿给我看。信没有署名,意思是说龚平来报到,是家里开车送来的,不应该评助学金。我说:“没听说他家有车啊,是不是请朋友帮忙送一下?也可能他爸爸是老板的司机。”金书记说:“你去调查一下,是他家的车就把助学金拿下来。”我说:“好的。”又说,“这个人是蒙天舒打了招呼的,要不你跟蒙老师招呼一声。”金书记“哦”一声,不说话了。我说:“那我还是把龚平拿下来。”他说:“那怎么跟蒙老师说呢?”我说:“不拿下来怎么跟学校交代呢?”他说:“是不是调查清楚再说?”
我打电话把龚平叫到教研室,说:“有人反映你报到是家里开车送来的,是不是真的?”他说:“是我爸爸开车送来的,还有我妈妈。”我说:“你家的车买了几年了?”他说:“今年买的。”我说:“你家条件不错,助学金应该评给更困难的同学,我们班困难的同学多。”他说:“那张表是我爸爸填的。助学金我放弃也行。”
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就赶快去告诉金书记。金书记说:“是不是给个三等,蒙老师的意思是稍微照顾一点。”我说:“他自己都说不要了,还给他干什么呢?蒙天舒知道他家有车,还想要我给他评个一等!三等?我们班有同学母亲下岗了,父亲一个人工作,半等都没有呢。”金书记说:“本院老师开了口,还是要给个面子,以后要见面的。龚平家里做点小生意,毕竟还是农村的,说得过去。”我说:“蒙天舒也算个领导了,他不是让我为难?家里有车还评助学金,我怎么跟别的同学说?”他说:“你也知道蒙老师算个领导了,他开了口,那更要给个面子,我们开院务会坐到一起呢。”
这眼下的局面,龚平评不评无所谓,但蒙天舒开了口,不评就不行。我说:“我的意思是不评。但蒙天舒开了口,要照顾一下,那我就不管了。这到底是在照顾谁呢?”金书记说:“那这件事就交给我平衡一下,学校那边也由我写个报告去交代。”我说:“蒙天舒也请您交代一下。”他说:“好好,蒙老师也由我去交代。”我说:“龚平最高三等,再高就不公平了。”他说:“放心。最高三等,最低也是三等。”
第二天又重新公示了,把另一个同学从三等提到了二等。看了公示我心里想:“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吗?”暗暗希望着那个写信的同学再次写信,可等了几天,没有一点动静。我有点遗憾,甚至心里冒上一个念头,是不是自己匿名去写那封信?这念头一晃就过去了。见了金书记我问:“没事了吧?”他说:“我们处理的事,老是有事那还得了?”我说:“那好,那好,那样就好,就好。”这话说得勉强,就像大学班上的女同学八年不见,见了就说她越来越年轻了,越来越漂亮有气质了,总之是好好好。唉,这事堵压在心里,我感觉着一点都不好。
17
那一段时间我心里总不是滋味,有什么东西郁积在那里。我开始没有理它,想着是情绪波动,过几天就好了,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后来发现这一次是不同的。意识到这种不同时,那种郁积已经变得非常瓷实,像悬在胸口的一个铁球。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着在自己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赵平平流产的事早就过去了,评班干部评助学金更是很小的事情,何况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想是这几天下了雨,让自己的情绪有点阴郁。后来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我想着这一来心情会好起来了,可一天望那太阳好几次,那瓷实的球一点都没有化解。这让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低了头对着自己的心说:“你发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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