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了赵局长家,在楼下为谁按门铃又跟赵平平争了半天,都不想按。最后还是我按了,说:“谁按的人家又不知道,这还要往后退。”上了楼赵局长家的门已经开了,我隐约闻到房中有一丝烟气,茶几上烟灰缸里有烟蒂,就安心了许多。赵平平说:“局长,没汇报就找上门来了,主要是担心你不肯接见!”赵局长说:“我不是局长,万局长才是局长。你姓赵,我也姓赵。”我把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烟放在茶几上,说:“赵局长,今天太对不起了,就这么来了。”赵局长说:“是小赵编制的事吧?”我说:“赵局长,真的聪明。”
刚说出口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他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是我能说聪明的吗?赵平平马上说:“咱们那点小想法,赵局长还能不知道?”赵局长说:“你们的愿望我特别理解啊,特别理解。”他的口气让我心里一抽,说:“赵局长,您看平平重点大学本科,在白沙小学教书都六七年了,还评过优秀教师,笔试也过了四次了,就是这个面试,赵局长您不挺一下,那永远也过不了啊!”赵局长说:“跟你们说实话,编制的事找我,那没有找对人。区里每年这几十个编制,别看是小学老师的岗位,那也有太多的人在惦记。谁不想留在麓城?这都是万局长亲自把关,她一年手中要接几百张条子,不能说没有一张是可以随便打发的,那大部分都得交代一声。她也为难呢。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条子上的那些人都笔试不过线,那还有几个特别要紧的人还要保证他笔试过线的。各方面怎么交代,这是她一年最重要的工作。”赵平平说:“我只知道形势严峻,没想到形势还有这么严峻,一个小学老师,就争成这样?那我还考不考呢?”赵局长说:“跟你们说真的,就算我自己的女儿来考,我会提出来,那还不敢拍胸脯说肯定有编制,条子是从大人物那里来的,我一个副局长,太渺小了。”
他说得这么严峻,我感到很绝望,挣扎着说:“赵平平她为这件事哭都不知哭过多少次了,为了这次考试,早几个月还做了流产,一个孩子都这么放弃了。”我这么一说,赵平平就抽泣起来。赵局长把纸巾推到她跟前,示意着抽了一下,叹着气说:“我也想照顾你们这些人,真的是能力有限,你相信我这不是推托,能力有限!要不你们去找万局长?陈区长?他们说一句话,那分量就不同了。”我说:“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找得上?”他说:“你不是博士吗?有同学没有?学生的家长也行,小赵你们班的学生家长有得力的没有?要把情况仔细摸一摸啊!”我说:“没有啊,要不请赵局长往万局长那里推荐一下?”他说:“局长她焦头烂额,到那几天手机都不敢开,我还敢给她添乱?再说我的话能比那些有来头的条子更管用吗?”难堪地沉默了一会,赵平平说:“不知道试卷是谁出的,是不是会漏题啊!”赵局长说:“试题是从外省出过来的,应该不会吧,有专人保管呢。”赵平平说:“就是担心这个专人呢。”赵局长说:“不会,应该不会的吧。”
话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望着茶几上那个黑塑料袋,我觉得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怎么把它拯救出去。我望着赵平平,眼睛往茶几上一瞟。她并不随着我的眼神把目光投向茶几。我发现赵局长似乎在观察自己,就把目光转向别处,心里想着反正没说里面有什么东西,也没说是送给他的,出门的时候老着脸,装着随意地拿在手中提着,也是个办法。到底是四千多块钱,快够我两个月的工资了。
赵平平站起来说:“赵局长,没想到这件事有这么难,连你都为难,那我也就只能蒙在被子里想一想了。”赵局长说:“你相信我,能够说上话,我一定帮你说,你相信我。”这话听上去很诚恳,可又很空洞,就像一个不太会游泳的人,踮起脚也没踩到河底。我也站了起来,似乎是随意地,把身子靠近茶几,感到那玻璃在日光灯下泛着炫目的光。就在我要弯下身子去捞住那个塑料袋的时候,赵平平伸过手来,拉住了我那只准备出击的手,说:“我们走了,打扰赵局长。”
走到门口我感到身后簌簌地响了一下,似乎是那塑料袋有了动静,忍住了没回头看。出了门转身想再说声“谢谢”,赵局长很随意地把那袋子递到我手中,说:“请你们相信我。”赵平平马上从我手中把袋子抢过去,塞给赵局长说:“赵局长,知道您抽烟的,这是别人送给我们的一点烟,我们不抽烟,拿着也浪费了。”赵局长说:“搞不得,搞不得!”赵平平说:“跟那件事没有关系,请您帮个忙收下,不然我们拿着也不好处理,他又是个不抽烟的!”赵局长说:“你这样就是不相信我。”赵平平把袋子往赵局长手中塞,说:“拿都拿来了。帮个忙吧!”赵局长双手举上去说:“心领了,心领了!你实在想表示一下,哪天我帮你做了点什么你再表示吧。”赵平平还要说,赵局长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对面的人家,再挥一挥巴掌,把门轻轻关上了。
也许是赵局长刚才那个动作给了我们一种暗示,下楼时我们摸黑着,没有摁亮楼道的灯。黑暗中我们都不说话,我去牵赵平平的手,她甩开了。出了楼道,听见铁门在身后一响,我松一口气地说:“幸亏还把这几条烟带回来了,我不那么望一下,他可能还以为我们送点什么小东西,忘都忘了。”赵平平说:“你别跟我说这几条烟好不好,老是望着它,你也敢望。拿进去了,又拿出来了,有这么丢脸的吗?”我说:“丢脸不丢脸,几千块钱呢,两个月工资呢,两个月!那个面子是我们要得起的吗?”赵平平说:“人家送掉半个家,没有结果那就是没有结果,那咬断舌子也不能吐出来,要把那血舌子生吞下去。”我说:“你觉得自己能有那么豪迈吗?”她说:“所以我说丢脸。”又说:活条命好难啊,天下真有这么难的事啊。“我说:”谁都不容易。“她说:”不,那要看这个谁是哪个谁,是我这个谁那肯定是不容易的,换了一个谁,她怎么活怎么有。也难怪有些女孩,她们顾不了那么多,她们……“顿了一下,”那些女人,那些……“又顿一下,叹口气说,”活条命真的不容易啊!“我心中刺地痛了一下,没有说话。两人默默回到家里。
赵平平打算不考了,说:“考了也是白考,绝对的。”我说:“考了有两个结果,不考就只有一个结果。万一呢?”她犹豫了两天,说:“已经复习这么久了,就去碰碰你说的那个万一吧。”复习时拿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来问我,如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放的是什么歌曲?荷兰的首都是什么城市?我告诉了她,她说:“要是把你的脑袋借我用几天就好了。”我双手捧了头往前一推说:“拿去!”又说,“你一个小学老师,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她说:“我要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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