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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了金书记打电话给我,说请我去他那一趟。见了我金书记起身示意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又到门边把门关好。听到门锁“咔嚓”一响,我想他又有什么事要我去做了。回到座位上他说:“听说有个叫刘沙的学生在你上课的班上?”我说:“我没印象,好像有这个名字,三个班一百多人呢。男生还是女生?”他说:“肯定是男生吧。这是个体育生,成绩肯定不怎么样。你是不是给他个六十分,让他过去算了。”我说:“体育生又不是白痴,六十分还考不到?一年级的学生,我也不会出那么难的题目。”他说:“这是个化生子,跟白痴也差不多,你是体育生,你基础差点你认真学啊,又不好好学。”我说:“我课堂进行了两次小考,算平时成绩,没觉得谁差得那么差。”他说:“正式考试监考严格,那就不一样了。你不让他过,他还要补考,补考还不过,那就彻底挂科了。多挂几门怎么办呢?留级。留下来怎么办呢?又不能开除他,还不是害了学校,害苦了我们做学生工作的人,烫手的山芋砸在手里了。”
我心里很难受。给学生打分就是老师最大的权力了,这个权力还要有人来插一手,这老师就当得太窝囊了,人格都没有。可金书记也说得很实在,烫手的山芋砸在手里,怎么办呢?我说:“学校的体育生文艺生有一批,高考也还是过了一个最基本的分数线吧,怎么六十分还要吃劳保?劳保这一路吃过去,津津有味,毕业了也是个废物。”金书记说:“推到社会上去就没有我们的事了,你还怕他家里不会给他找个地方待着?”我说:“又是一个高干子弟?”他说:“那不是,那肯定不是。”我说:“那还好点。如果差那么几分,十来分,我就把他放过去。”他笑了说:“政策宽松点吧。”我说:“你是领导,领导布置的任务尽量完成。”他连忙摇手说:“这个事不说领导,是我私人请你帮个忙可以吗?”我说:“尽量,尽量。”他说:“不说尽量啰,搞到位啰。六十分,少一分不好,多一分不要。”我说:“金书记对他就这么没有信心?说不定他还能打七八十分呢。”他嘿嘿笑说:“七八十分?哼哼,那我也只要六十分。”
还有两周的课就全校停课,进入考试周了。这天课间,我叫二班的学习委员顾莉到讲台上来一下。顾莉来了我说:“你们班有个叫刘沙的男生吧?下课了要他留下,我跟他说句话。”她说:“他今天可能没有来。”她望都没望台下就说没有来,我想刘沙是不是长期缺课。我说:“没来上课?你再看看,说不定来了。这就要考试了还不来上课!”她说:“他应该是请假了吧,请假了。”我说:“向谁请的假?向你吗?”她说:“我怎么有权力批假?没来的还有好几个呢,不止他一个人。”我要她通知刘沙,下次课后来找我。
我本来是想向刘沙提示一下复习的重点范围的,他竟然课都不来上,我对他这个体育生的理解就消失了一大半。那考试你自己去对付吧,不关我的事了。还有好几个学生没来上课,好的,好的。我临时决定把最后一次课堂小考提前到今天,不来的学生,平时成绩的这十分就没有了。我上课从不点名,前两次课堂小考,卷子都收齐了,这让我觉得学生到课率是百分之百。顾莉说今天有几个人没来,那难道前两次是有人帮别人代考了?这样想着,考试的时候我数了一下,九十七个,也就是说,缺课的是五个。
下课了我收了卷子准备走,有个男生走过来说:“聂老师,你找我?”我说:“你是刘沙?是顾莉把你叫来的吧?”他说:“是的,老师找我有事?”我说:“刚才考试你考了没有?”他说:“应该是考了吧。”我说:“再不考你总分又少掉十分,挂不挂科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他嘻嘻笑说:“都说聂老师人特别好,上次教学评估,我还给聂老师填了个高分呢。”他这么一说,我又犹豫了。我刚上讲台,学生的教学评分,是我非常看重的。如果差评多,那对我就是个重大打击。是不是把复习的重点给他提示一下?
这样想着我感到了屈辱,那老师还有什么原则和尊严?看他还机灵,不至于考不到六十分吧?就没有说。我说:“以后不能缺课,我今天认识你了。”他说:“那肯定的,聂老师讲课讲得这么精彩,缺了课是我自己的损失吧。”我看他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七,怎么是个体育生?我说:“你是搞什么项目的?”他说:“排球。”我想着打乒乓球、踢足球还有可能,怎么会是排球?我说:“现在还在校排球队?”他说:“后来没参加了。”我说:“你家里是省政府的吗?”他说:“是搞经济的呢,经济。”我看见门口有个女孩在探头探脑的,就是那个顾莉。看见我望着那边,身影一晃就不见了。我说:“有人等你,你去吧。你这刚进校,就有女朋友了?”他笑一笑,不回答。
我回家看了卷子,登分的时候发现是一百零二份,一份不少,也就是说,有五份是别人代做的。一百多份卷子,我没法一个个去核对笔迹,没有方向。唯一有方向的就是刘沙。我把他的卷子找出来,把顾莉的卷子一核对,果然是一个人的笔迹。我想着顾莉挺聪明的一个女孩,怎么会看上刘沙?有点为她惋惜。
下一次上课时我把事情说了,然后说:“同学们都能考上重点大学,肯定都是聪明的孩子。可是聂老师从重点大学的本科读到博士,也有一点小聪明。”台下哗的一声笑开了。我说:“我以为高年级同学才会做这样的事,谁知道一年级同学会做。看来时代是进步了。”大家又哗地笑了。我说:“是谁我都知道,我一个个核对了笔迹。下了课你自己发信息告诉我。还想抱侥幸心理混过去的也可以不发给我,我下次课在这里公布你的名字,看我公布的是不是准确。别人帮你答的卷,一分没有,没考试你还能得分?帮别人答卷的,每人扣五分。这是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吗?前面两次小考,可能也有这种情况,卷子都发给你们了,我没法计较了。”
下课后有四个同学给我发信息,说有人帮自己答卷了。我回信息要他们把是谁帮的名字告诉我,又都打电话过来求情,说怕伤害了帮自己的那个同学。我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卷子还在我手里。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学雷锋,不诚信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几个帮考的同学也发信息来承认了错误。刘沙没打电话来,顾莉也没有。我等了一天,顾莉打电话来,说了几句就哭了。我说:“我以为你会第一个来承认错误,没想到是最后。舍不得那五分吗?”她说:“我实在不好意思,我昨晚一整晚都没有睡着。老师,我错了。”我说:“是心里真觉得错了,还是说给聂老师听的?”她说:“是心里。”
那几天我犹豫着这扣分的事是不是真的要执行?说起来吧,既然第一次课就公布了规则,那一定是要执行的,不执行就是打自己的耳光,也是对那些认真上课诚信考试的学生的不公。可真执行吧,就得罪了一批同学,十个呢,他们在网上评教给我打低分怎么办?我也想得个高分给大家看看啊,聂致远刚上讲台,教学效果还是不错的啊。犹豫了几天我感到自己是白犹豫了,其实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执行,不然无法向讲诚信的同学交代,也无法向自己交代。决定后我非常痛苦,万一学生评教的分数在全院最后,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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