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八节
接下去的四十多分钟,是史天雄和杨世光记忆里最漫长的四十多分钟。终于十五个异国姑娘无声无息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女军人!杨世光出了几身虚汗,瘫坐在史天雄身边的石头上,连声问:“连长,怎么办?连长,怎么办?这树肯定有问题。步话机坏了,这可怎么办?”史天雄当机立断,喊道:“一班长,你带三个战士,穿过敌人一道防线,回团部报告。”看看天色已晚,急得浑身冒汗,吼道:“其余的人分成三个小组,争取在天黑前弄清敌人的意图。”
傍黑的时候,雨停了,战士们从两座山头的北面和相向一面,已经发现了二十三个射击孔。再仔细观察,他们发现那些假村姑砍倒的树与山坡上其它的树不一样,像是什么时候人工种植的。再仔细一观察,史天雄惊呆了:这两座山的北面和相向一面,竟有两条人工植成的树带。这显然是多年前敌人就处心积虑修建的永久性防御体系。从已经发现的射击孔来看,这是一个可以容得下两个营兵力的立体防御工程。这些五年树龄的松树,肯定是修完永久性防御工事后,用土覆盖地下坑道后栽上的。如果攻击部队通过这条狭窄山谷南进,敌人完全可以利用这个防御体系,成功阻击我后续跟进部队。史天雄马上下令寻找这几条地下坑道的入口。晚上八点多,他们在几处被砍倒的树下,都挖到了水泥板。
这时候,史天雄和杨世光走到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关口,一念之差,便可立判生死。带领十四个战士趁夜暗穿过敌人第一道防线返回团里,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一旦被敌人发现,被阻在山北面的谷地,明天一开战,山南边的谷地很有可能要变成他们这个主攻团的死亡陷阱。史天雄这时候做出了事后想起来都引为豪壮的决定:“杨排长,你带两个战士,设法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况。看情况敌人还不知道我们的进攻时间,你看,这些隐蔽的永久性工事,还没有打开足够的通风口。我带领剩下的人继续寻找入口,阻击敌人进入工事。”杨世光做出了事后回想起来同样感到豪壮的回答:“二班长,你带铁蛋和大头摸回去。连长,这有两座山,需要两个指挥员。”二班长留下了一生最后一个建议:“排长,大头机灵,让他一个人回去吧。”
子夜时分,侦察分队从通风口钻进去,找到了敌防御工事十二个出入口。史天雄判断战斗打响后,敌人十有八九会从南面进入工事,吩咐四个战士负责在危机时分用敌人藏在工事内的炸弹封住北面所有入口,剩下十一个人分成两个小组,准备阻击敌人。
十二个小时后,史天雄和杨世光相隔二十分钟,被抬上刘玉林医生面前的简易手术台。
第三章
第一节
十八年前那场短暂的局部战争,留在外科医生刘玉林记忆里的,只剩下一些特别独特的细节和画面了。一个拿了二十一年手术刀的医生,任何恐怖的血腥场面,都不会成为他的特殊记忆了。那个清冷的黎明,战争还没打响,几个战士就把一个血人抬进了师前线医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用既像央求又像命令的口吻说:“你要把他救过来,你必须把他救过来,我们团长要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我们团的侦察分队,昨天中午突然失踪了。二十个侦察兵突然失踪了,我们必须知道出了什么事。你看什么看,马上就要总攻了。你要让他说话,听懂了吗?”刘玉林摸摸战士的脉搏,说道:“他已经死了。”干部突然掏出了手枪,逼着刘玉林道:“胡说!他眼睛睁这么大,还有亮光,你怎么说他死了。我要听他说话!耽误了大事,老子毙了你。”刘玉林也不说话,伸手朝战士的眼拂去,看那眼睛依然睁着,取了听诊器听听战士的心脏,生气地说:“你枪毙我十次,他也活不过来了。这叫死不瞑目!”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大汉,突然间变成一个泪人儿,抓住战士的血衣摇着,“大头,大头,你们史连长呢,你们杨排长呢?你们为什么不再和团部联系?你是不是要带什么信儿?大头,战斗马上就打响了……”刘玉林冷冷地打断道:“你应该去参加战斗了。你看他的膝盖,至少在重伤后爬了一公里,这已经是奇迹了。”
正说着,轰隆隆的炮声响了。这时候,刘玉林看到了真正的奇迹,他看见血人的嘴动了动,呢喃出一个声响。刘玉林连忙给战士打了一支强心针。军官凑近战士的耳朵打雷一般吼着:“大头,我是曹科长,你他奶奶的说话呀!侦察分队哪里去了?你们连长呢?嗯!是不是发现了新情况?你他奶奶的,总不会都当了俘虏了吧?”忍不住又摇大头的胳膊。刘玉林又听到了大头微弱的脉搏,把曹科长推到一边,说道:“他失血过多,救不过来了。想让他说几句话,只有一个办法……”曹科长央求道:“医生,他是侦察兵,从敌人防区回来,他一句话可能会减少……”刘玉林猛地从身边一个战士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割开大头胸前的血军衣,再一用力,割出大头的几根肋骨,伸手用力一抓,掰断大头的两根肋骨,血手伸进大头的胸腔,把耳朵贴近大头的嘴唇,心里按正常心律数着数,用力捏着大头的心脏。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大头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奶头山……一号……有永久……连长……排长……阻击敌人……村姑……假……步,步话……机……机……机……”
曹科长看见大头闭上了眼睛,抓住刘玉林的衣服,“他,他他,他说了什么……”刘玉林感到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血手,再看看面前开了膛的大头,突然间干呕了起来。他不知道断断续续听到的一个战士的遗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完全被一个念头攫住了:我不该让这样一个坚强的战士死前受这样的痛苦,我怎么会想起青霉素、链霉素引起心脏骤停呢?他的心脏为什么又跳了?难道是听到了炮声?这样死去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他大叫一声:“太痛苦了!我不该这样做,他太痛苦了!”曹科长抬手扇了刘玉林一耳光,揪住刘玉林的衣领骂道:“奶奶的,像个老娘们儿!我问你,他说了什么话!”刘玉林用衣袖擦擦嘴角的血,木然道:“奶头山,一号,有永久,连长,排长,阻击敌人,村姑,假,步,步话,机,机,机。没有了。”曹科长重复两遍,两眼突然放出喜悦的光芒,伸手打了刘玉林一拳,“医生,战后我们一团为你请功,用这法子让我的一个死不瞑目的战士说话了,让死人说话了,绝。奶奶的史天雄,我想你也不可能全军覆没。医生同志,大头说出的情报很重要。我的侦察分队在一号地区奶头山,发现敌人修有永久性工事。小分队的步话机坏了,就派大头……可能还有别的人回来报信。史天雄和杨世光留在奶头山一带准备阻击敌人。”说着,朝大头血淋淋的遗体鞠个躬,“大头,小机灵鬼儿,打完狗日的,我再来看你。你们史连长没选择回来,肯定是情况非常严重。他们……他们肯定是打算光荣了……十几个人马上要腹背受敌,肯定光荣了……炮击一停,咱们就过去了。我给你们请功。我不陪你了。咱们走。”擦一把鼻涕眼泪,带着几个战士冲出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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