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天雄跟着苏园朝里面走,猛然间,他看见突兀在后院墙角的千年古槐,顿时怔了一下。一段隐秘的记忆带着一段青春的时光重现了。槐树巨大的树冠探出高墙,那边便是已有近三百年历史的铁帽子王府了。一八五八年,咸丰皇帝把这座王府赏给了汉人大将军袁正林。这次破例的赏赐,包含着咸丰的良苦用心。袁正林在曾国藩在京为官时,一直是曾国藩的死敌。眼看着曾国藩的湘军日益壮大,太平军节节退守,咸丰皇帝不得不考虑提防曾国藩了。百余年过去,袁家经清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朝,仍能稳住铁帽子王府,堪称一大奇迹。出于对政治上不倒翁做人上变色龙的本能反感,陆震天从不与这家邻居来往。直到史天雄长到十五岁,隔壁袁家的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则传奇,一团迷雾,一种从陆震天一次次评价中得出的模糊的印象。他知道袁家在清末与袁世凯过从甚密,最后成了中华民国的旺族之一;他知道袁家在袁世凯称帝前迁移到了南方,最后成了倒袁的主要骨干力量;他知道袁家在1949年以前就和北平的地下党有了交道,解放后袁家的掌门人袁仁明在政协做了高官。他也知道袁仁明有个孙女叫袁慧,年龄和他们差不多,每天早上可以坐一辆黑色的福特牌小轿车上学。十五岁那年初夏,陆家的新一代终于和袁家的新一代有了接触。这种接触,开始于少年青春期的好奇和骚动。时隔三十来年,史天雄还能记得那个不寻常的早晨。史天雄正蹲在水池边刷牙,白色的泡沫沾在他唇边刚刚开始长出的浅黑的茸毛上,样子有点滑稽。这时,陆小艺把刚刚开始全面发育的身体,靠近史天雄,讲出一段神秘而紧张的耳语:“天雄哥,承伟最近不正常,总比我们起得早。我已经发现他的秘密了,他每天带着爸爸的望远镜,爬上后院的槐树,偷看袁家。天雄哥,承伟是不是耍流氓,偷看袁家女人解手哇?”史天雄正色道:“小艺,你可看清了?”陆小艺道:“不信你去看看,承伟还在树上呢。”史天雄和陆小艺跑到后院,陆承伟正像猫一样从大槐树上溜下来。史天雄厉声喝问:“承伟,你上树干什么?”陆承伟涨红着脸,嗫嚅着:“我,我没干什么?”说着就往前院跑。史天雄一把抓住他,取下望远镜,把陆承伟推到一边,敏捷地爬上古槐,用手拨开稠密的槐叶,用望远镜朝隔壁大院里搜寻。匆匆看了一圈,没发现厕所,在三个鸟笼处略作停留后,史天雄准备收了望远镜下来。忽然间,他被一幅如画般的景象攫住了。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正坐在秋千架上,捧读一本书。少女把书放下,坐在秋千架上荡了起来。一阵风起,把少女的裙摆吹成了一朵白玉兰花,两条玉柱样的修长的腿,在晨曦中泛着奶白的光晕,一朵红艳的像花蕊一样的小精灵,在两腿间随着裙摆的起落时隐时现。史天雄顿时感到像是被一件利器刺穿了,身子一抖,忙抱住一个树枝喘气。他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样紧张过,从来没有像这样口渴过,周身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燥热难耐过。这时,他听见一声女人的喊:“袁慧——练琴吧!”史天雄终于忍不住,又举起了望远镜。他看见少女像一只白狐一样掠过一片草地,少女胸前摆动着一串钥匙,云一样飘到了琴房。不一会儿,史天雄听到了钢琴奏出的优美的旋律。几个月后,他才知道这首曲子叫《致爱丽丝》。史天雄从树上下来,下意识地擦擦额头上的虚汗。陆小艺忙问:“天雄哥,你看见什么了?”史天雄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他们后院养的有鸟。”陆承伟接道:“一共有三只鸟,一只八哥,一只画眉,还有一只我不认识。”史天雄说:“是百灵鸟,不知道能叫几转了。能叫十三转就是极品,叫十四转是神品。”陆小艺嘟囔一句:“几只破鸟,有什么看头。”说罢,扭着腰肢去前院继续洗漱。史天雄把望远镜递给陆承伟,一声不吭走了。陆承伟追两步说:“天雄哥,以后咱们俩一起看吧。”史天雄扭头看看陆承伟,点点头。
史天雄想到那个和陆承伟既是同谋又是对手的青春骚动期,彻底回过神来。苏园站下来说:“天雄,这件事我和小艺都不想让你爸知道。这个家需要你。你也知道,这些年,我和小艺为了你的前途操碎了心。我想你不会让妈失望吧?”史天雄艰难地说:“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家。我不再做官,不能算叛徒。妈,我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能看清利害关系。我只想做我愿意做的事。你们就让我做一次主吧。”苏园拉下脸,正色道:“你已经是司长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话,难入你的耳。冬天里,你爸身体总不好……这事太大,看来只好惊动他了。”
史天雄还是没做让步,咬着牙沉默着。苏园鼻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陆震天和史天雄之间的对话,便不可避免了。亲情和儿女私情,在这样两个重量级男人的对话中,已被推到遥远的背景上,它们的存在,只是为这种过分严肃的对话添加了一抹温馨。陆震天翻开影集,指着一张发黄的照片,说道:“这是你爸参加革命后,第一张着戎装的照片。我看他比你还多了一些阳刚之气。我和你爸,都是以和旧的家庭所在的阶级决裂为起点,踏上革命道路的。你准备辞官从商,是认为是改革这第二次革命需要哇,还是有别的可以告人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面对一个老革命家如此老辣而锐利的一问,史天雄正襟危坐思想了好一阵,才回答:“爸,永远忠于党,永远忠于祖国和人民,是我终身不会改变的做人原则。请你相信,时间会证实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陆震天威严地盯着史天雄,慢慢地说:“对你的忠诚可靠,我丝毫不怀疑。十八年前,你作战负伤后,我调看过你们团的作战备忘录。在二十一天的战争中,你有四次,主动选择了死亡的考验。作为你的养父和岳父,我为你感到骄傲过。”史天雄惊讶道:“你的方式实在太别致……”陆震天挥手打断道:“你听我说完。作为一个革命七十年的老党员,我只是不大明白,留在政府部门,你就无法为党为国做贡献了?你要如实回答我!”
第五章
第七节
史天雄问:“爸爸,保江山,第一要素是稳定,你认为稳定以什么方式实现才叫真正的稳定?”
陆震天冷笑道:“你要考我政治学ABC吗?难道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眼里,我已经昏聩到了这种地步了?”
史天雄道:“不管我们批了多少年学而优则仕,中国的官员队伍里,汇集着中国大部分的人才。政治有一票决定权和一票否决权的时候,这种人才格局无可厚非。问题是中国在走向多元。中国不缺乏忠诚而称职的官员,最缺乏的是忠于政权的各种企业家。十五大后,私营经济会进入一个大发展时期。这一领域,需要一大批政治上可靠的人。爸爸,你可能还不大清楚国有大企业人事方面的状况。天宇集团实际上是一言堂。咱们家的承伟,究竟富到什么程度,你我都还不清楚。这可是发生在咱们眼皮底下的变化呀!如果现在不在经济领域积蓄一股足够大的可靠的政治力量,恐怕……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尖锐,我还没考虑清楚。是的,我也清楚留在部里,在政治上我还可以再走几步,挑更重的担子。但是,看到一个阵地吃紧,一个真正的战略家,是不能无动于衷的。如果优秀的官员,将来都是无奈地走向分流之路,效果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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