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媒_叶广芩(全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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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舅舅那会儿正在书场听书,听的是《薛里征东》,直到天黑才回来。

  七

  中国有“月老系红绳”,“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说法,谁跟谁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陈家、纪家本已成熟的姻缘却因月老的执意,有了改变。我跟母亲谈论她180度婚姻扭转时,母亲说这是命,任谁也挣不过命去。母亲还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古代有个人晚上看见一个老头倚着布口袋在月光下翻书,他问老头看的什么书,老头说“天下婚书”,书上写着谁和谁成夫妻的事。但凡书上写了,他便用布口袋里的红绳把一对男女的脚踝拴在一起,两个人即便相距千里万里,也会因这绳子走到一起。这人问他的未来媳妇是谁,老头说,明天集市上有个捡烂菜的婆子,婆子领的女孩就是他将来的媳妇。第二天这人到集市上转,果然看到了一个又脏又烂的婆子,拉着一个黄毛小丫头。这人甚不满意,为了不缔结这场婚姻,就用刀砍了那女孩,自己逃走了。若干年后,他当了官,娶了上司的女儿,那女儿花容月貌,高贵贤淑,只是眉心有一伤疤,一问,是小时家里遭难,随奶母上街乞食,被人砍的。这人遂信月老的话不虚……

  母亲信命,她一直坚信,月老没把她和老纪拴在一根绳上,没嫁给老纪,她并不遗憾。

  避雨后没多久,刘状元就通过七舅爷传来了话,要亲自做媒,把“盘儿”说给东城戏楼胡同的叶四爷做夫人。

  来传话的七舅爷先说媒人是多么的有身份、有名气,又说了我父亲是多么的有钱、有学问,说他们都是留学外洋的精英,是中国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物打着灯笼都难找。我那位只有中学肄业水平的舅舅闹不懂“精英”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知道《状元媒》这出戏,知道状元是很伟大的人物,很多戏曲里是有不少状元娶了千金小姐,甚至招赘驸马的。我舅舅很想看看真的状元是什么模样,就要求媒人刘春霖一定要亲自登门提亲而不是让人传话。七舅爷说,人家刘状元是天上星宿,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状元不可能降贵纡尊,到南营房这寒门穷舍来,你要想目睹状元真容,除非是婚事敲定,人家作为媒人来放定,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辱没了状元身份。

  舅舅说他姐姐的亲事得问问隔壁的老老纪。七舅爷说,老老纪是谁?他能做得了咱们钮古禄家的主吗?我是你舅舅,你娘死的时候虽没有交代,你们家的事也是我说了算,今天状元要来做媒,这婚事不成也得成了。

  舅舅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此刻他心里已把刘状元和戏台上蹬着皂靴穿着红袍晃着纱帽翅的英俊小生闹混了,一心想着刘状元而忽略了未来的姐夫叶四爷。我问母亲七舅爷来家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在哪里,母亲说姑娘怎能参与这样的事?七舅爷一提亲,她就借机躲了。可是舅舅说我母亲根本就没躲,她一直坐在炕桌前拨补活,把七舅爷的话一字不落地全听了去。我问舅舅母亲当时发表了什么意见,舅舅说什么意见也没有,连头也没抬,他把母亲的沉默看作是认同。

  我相信舅舅的判断,这桩婚事隐隐与母亲的心劲儿,与母亲的朦胧憧憬相吻合,才子佳人,是母亲有限认知中的理想搭配。“三春牡丹”和“雪里梅花”,哪个女子不想当富贵牡丹,开在当时。当冬天的梅花,哆嗦在风雪里,除非是有病。

  事情有了眉目,刘状元便以媒人的身份出现了,嫁娶双方代表是在安定门茶馆见的面,母亲这方是我十九岁的舅舅和七舅爷,父亲那边是他的大学同学,在北京开工厂的王国甫,刘状元是中间媒人。介绍情况时刘春霖说,我父亲是属兔的,山林之兔,五行属金,农历六月十六生日。舅舅一推算,母亲属鸡,父亲比母亲大了六岁,还算年龄相当。刘状元说,瑞福(我父亲的字)曾经袭有镇国将军的封号,虽然清廷已经不在,毕竟也是个有根底的人家,前妻瓜尔佳去世近十年了,留下了四个孩子,长子大学已经毕业,两个女儿在燕京大学读书,平时住校很少回家,小儿子也高中毕业……孩子们懂事勤谨,家道殷实富裕,和和睦睦的一个52书库。

  舅舅知道以自家的情况无法和“镇国将军”相比,气势上就有些短,有些高攀的尴尬。他望着茶馆外头斜对面成贤街金龙和玺的牌楼,想着国子监那辉煌的殿宇,对那陌生的群落产生了一种闯荡的冲动,他知道那个领域不属于他,他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资格落脚其中,但是他的姐姐可以,这个“可以”必须要借助刘状元的撮合,借助皇亲叶家的势力……跟卖炸开花豆、拉洋片、烙烧饼的是两个世界,大相径庭。

  七舅爷看舅舅不说话,认为是拿不定主意,将舅舅拉到外头说,傻小子,还犹豫什么?过了这村没这店,这样的人家儿全北京也没几户。别人不知道叶四爷我还不知道吗?我们成天在一块儿听戏放风筝,他们家的狗什么脾性我都清楚!

  舅舅说,叶家前头还有几个孩子呢,合算我姐姐进门就给人当后妈……

  七舅爷说,是续弦,又不是做小,你姐姐明年就三十了,三十的老姑娘还想嫁个小白脸?不是我说你,都是你把盘儿耽搁了,晃晃荡荡一个大小子,没个正经事由,靠姐姐养活着,什么时候算个头呢?作为一个老爷们儿我都替你寒碜!

  七舅爷的一番话把我舅舅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十几年来他浑浑噩噩,从来没想过谁养活谁的问题,跟姐姐在一块儿过日子似乎理所当然,如今让七舅爷一点破,细想还是真对不住姐姐了。

  这样一来,我舅舅彻底没了底气,他用商量的口气对七舅爷说,那您的意思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七舅爷说,嫁呀!这还用含糊吗?四爷是我朋友,人品一顶一的好,那胡琴拉的,托、随、领、带,精湛至极,不会唱的都能唱成马连良;画也好,工笔花鸟,跟恭亲王孙是至交,徐悲鸿要成立北平艺专,还聘请四爷当教授呢……到时候你姐姐就是教授夫人,是太太,你们南营房的穷丫头做梦都梦不到这一步!

  舅舅再没什么好说的,进屋再面对刘状元的时候,他表示了对这门亲事的认同,但是他觉得对那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茶的男方代表应该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情急中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纪家在美容院的老大,那个梳分头的形象此刻鲜活起来,也是有心要难为表情严肃的男方代表,舅舅指着王国甫说,你对那个要娶我姐姐的人说,你们既然是喝过洋墨水的,娶亲那天就要穿带尾巴的大礼服,戴高帽子,以示郑重!

  舅舅这样说是按照市场上拉洋片匣子里的画提出的,吉市口市场拉洋片的老常是个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在小时候还见过他。瘦高的一个老头,模糊不清的胡子和嘴,弄一个大匣子,里面全是西洋的风景,有高楼有喷泉,还有骑着马的洋人。匣子前头有数个镜头,交了钱就可以趴在镜头上往里看,里面的画可以放得很大,连洋人的袜子花样都看得很清楚,如同真的一般。这也还罢了,最吸引人的是老常本人,他手脚并用,锣鼓齐鸣,那张嘴也不闲着,“往里瞧来往里看,翻过这片又是一片……”有时候我不看那片子,专听老常唱,老常的唱远比那些粗糙的西洋景强。现在有了电视,拉洋片的时代被甩远了,但我总觉得这个行当失传很可惜,那通俗诙谐的唱词,来自社会底层,唱者荒诞夸张的扮相,未张嘴已让人喷饭,锣鼓响起,眉飞色舞,嬉笑怒骂,闻之观之,听得过瘾,野得牙碜。我舅舅这样要求王国甫是有作弄的成分在其中,他对面前的叶家“代表”和那个未露面的叶四爷没有一点儿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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