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自己的女人_何顿【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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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瑛接到她弟弟的电话,让她去他家吃饭时,她的思想还停留在星期四的那个下午三点到四点半的潮湿的空气里。弟弟对她说:“来吃晚饭吧,姐。”

  她去了。她每个星期六都上弟弟家吃晚饭,这是姐弟俩友好的一种标志。她爱弟弟,从小她就很关照弟弟,为弟弟洗衣服,带弟弟一起去读书,晚上姐弟俩又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做作业,后来还一起复习功课,你考我我考你,且一并考上了大学。如果母亲在,她明白她对弟弟的爱会少一点,丈夫是那么一副德性,她于是把她的爱分给了儿子和弟弟。弟弟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这是那种老三室一厅房子,建筑面积七十二个平方。

  弟弟房子的装修费是她出的,弟弟住进这套三室一厅时,她送了弟弟一台二十九英寸的长虹大彩电。在她眼,弟弟是个读书人,弟弟特别爱读书。弟弟曾说“看书是一种享受”,这就是她弟弟。吃过晚饭,她和弟弟坐在书房里聊天,弟媳妇和侄儿及她的儿子一本正经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是根据金庸的小说改编的《倚天屠龙记》。她和弟弟都不感兴趣。弟弟说:“你脸色不是很好,你最近忙什么事?”

  “还不是工地上的事!”她说。她今天来,不是想跟弟弟谈论生意经,而是想对弟弟说她想同田胜离婚。“我想跟田胜离婚,我觉得我没办法忍受他了。”

  弟弟看着她,端起热腾腾的雀巢咖啡抿了口,咖啡是饭后泡的,杯子天蓝色,很漂亮。弟弟放下咖啡说:“你要离婚?”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一个特大的错误。”她说,脑海里闪现了大力的那张脸,那张脸是那么让她迷恋。她说:“我想摆脱他,我觉得我这一生毁在他手上了,他并不需要我.他只要有毒品就可以了,你想想,我怎么受得了一个吸毒者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

  弟弟疑惑地瞅着姐姐,“姐夫这个人我晓得,他绝不会和你离婚的。”

  “他人很坏呢。”她感到她丈夫很坏,“跟他玩的人没一个好货色。”

  弟弟感到茫然,他凭他读书的脑袋猜出一定有什么原因促成她这么恼恨丈夫。“姐,你是不是有了外遇了?”

  “我没外遇。”

  弟弟把目光上上下下扫了姐姐一眼,似乎在寻找姐姐离婚的原因。

  从弟弟家出来时已九点钟了,外面很热,七月的长沙,气温总是在摄氏三十七八度左右。她看到几个打赤膊的男人雄赳赳地从她身边走过,说着话。她钻进汽车,首先把空调打开,然后才决定到哪里去。她今天和大力没有约会,大力今天被他女儿占有了,他女儿平常跟妈妈住,一到星期六下午,他就去前妻那里接女儿,父女俩便愉愉快快地度着周末,不是去天心炸鸡店吃炸鸡,就是去肯德基店吃肯德鸡,或者步入一个他们父女俩从没去过的餐馆吃饭,每周都是如此,已经成了父女俩盼望的一个“节日”。方为打麻将去了,她的手气一向好得让别人有脾气,常常单调“将”也能自摸,人家听三、六、九万也“和”她不赢,打十场要赢九场,以至别人一同她打麻将就做好了伸出脖子让她剁的心理准备。这是个疯女人,她充满激情地玩弄着生活,她用尼采的言论解释自己的行径说:“上帝死了,所以我们只好追求自我了。”她不愧是外语系的高材生。邓瑛觉得无地方可去地开着车回了家,她迈出车门时瞥了眼自己家的窗户,窗户黑沉沉的,她想我又要一个人呆一晚了。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客厅里一派烟雾,几盏射灯昏昏沉沉地照在她丈夫和另外两个青年身上,三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窗帘是拉起来的,空调使室内的气温处在摄氏二十五度。电视里正在映着影碟,是一部香港艳情片。

  “嫂子,”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分别这么叫了声她。她认识他们两人,他们和她丈夫是一窑货,都是以毒品麻醉自己的废物。她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吸毒?她觉得他们是一群耗子。她说:“你们最好不要到我家来。”

  “你是什么意思?”丈夫盯着她。

  她走过去拉开了窗帘,她相信他们已吸了毒。她说:“我不喜欢。”

  “老子碍你什么事?”丈夫一副要吵架的神气说,“你回来就看老子不顺眼?”

  她不理丈夫,走进书房,关了门。她拿起一本《古今公案》随手翻开,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有一位僧侣问赵州和尚:“祥的真理是什么?”

  赵州和尚答曰:“是庭前的柏树。”

  僧人说:“赵州大师,请你不要拿客观的事物来说明。”

  赵州和尚回答:“我并没有以境示人哪!”

  禅者认为,真正的创造是“无”的创造:我看到了大梅山时就创造了大梅山;我说柏树时就创造了柏树……是人境不二、物我合一的境界。真正生活在这种对一切等量齐观、对物我不置偏颇的境界中的人,就是真正的禅者。

  她想着这段文字:“人境不二、物我合一的境界”,那是什么一种境界呢?庭前的柏树就是禅,禅就是庭前的柏树,这就是人境合一了。她的目光抛到观音像上,她想起了她和弟弟的小时候,那时候家里也有一尊观音,是泥菩萨,奶奶将它供在桌上,前面还设了个鼎,鼎是生铁造的,终日香火不断。奶奶每天不干任何事,整天坐在自己那张床上——那是一张把竹床搁在长凳上、在竹床上铺着稻草和旧棉絮的床——面对观音打坐,奶奶死时,那张竹床已弯了,是她那尊单薄的身体一年四季都那么坐着而压弯的。

  奶奶很瘦,头发都掉光了,头颅像一只丑陋的瓢,一双眼睛整日都闭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奶奶的这副身影一直在她记忆的仓库里保存着,让她潜意识地感到自己的老年八成也会是这样。一九六七年春的某天晚上,忽然来了一群凶凶的大人抄家,她那时还不到十一岁,他们勒令她那当过国民党少校营长的父亲跪在毛主席像前,又令她奶奶站到门外去,于是他们开始了翻箱倒柜。他们把观音菩萨砸了,哐当一声,从她懂事起就看见奶奶奉若神明的观音菩萨被摔成了碎片。奶奶就是那年冬天里死的,人死如灯灭,她想起禅书里这么形容人的生死,心里就升起了几分哀伤。

  奶奶死了连追悼会都不敢开。奶奶出身于清朝末年一个大学士兼大买办的家庭,年轻时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住着一幢房间都数不清的官邸,花园和凉亭有三四处,一年四季都有花儿盛开,供她使唤的丫头就有两三个。奶奶生前总教导她和弟弟说“人要多做好事,多积阴德”,可是奶奶死时,迎接她的只是一口绿油油的铁棺材,而且那口棺材的气味很难闻。火葬场来了辆三轮摩托车和两个瘦瘦的男人,他们将尸体装入铁棺材,棺材盖一盖,车就开跑了,抛下她和弟弟看着三轮摩托车一路颠簸而去,车尾坐着她母亲,母亲的手紧紧地攀着车棚。母亲的脸上没有泪水……健美房里播放着节奏明快的轻音乐,但光线很柔和,吊扇在顶上疯狂地搅着,发出嗡嗡嗡的旋转声。室内还有一种劣质的香味,那是为了驱赶女人身上的汗味或狐臭气味而特意洒的香水。教女人们做健美操的老师一二三、一二三地叫着节拍,喉咙都叫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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