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反感他对她用“发泄”这个词,更反感他用“鸡”威胁她,她冷笑一声,迈出了卧室,走进了隔壁的书房,这间书房里也有一张同样宽大的席梦思床,铺着被窝和床罩,是给万一来了客人时睡的。她掀掉床罩,钻进被窝,看了眼书柜里的观世音菩萨,便闭上眼睛睡觉。十分钟后,她的大脑刚刚迷迷糊糊地向梦乡游去,就好像一条鲤鱼向一处水洞游去,门开了,丈夫穿着那件格子羊毛衬衫,下身赤裸着撞进来,掀开被窝扑到了她身上。他身上热腾腾的,从毛细孔里释放出了他体内的气味,那是一种类似于鸡鸭身上的气味。小时候,她母亲从节约的角度起见,让父亲在厨房里做了个鸡笼,养了几只母鸡,一心盼望它们多生鸡蛋。她太熟悉这种气味了,丈夫身上就是这种气味。他与她贴近的时候,常常让她禁不住想停止呼吸。在她眼里,他是公鸡变的,他的前世一定是一只鸡冠发达的骚公鸡。她扭开脸,他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句她不愿意听的痞话:
“老子今天要日死你!”接着就粗暴地干着……丈夫以前不是这样的男人,他的变化是五年前染上毒品开始的,海洛因扭转了他的人性,使他变成了一个与猪狗为伍的畜生。
“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惟一的区别就是人比动物更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吃喝玩乐才是人生的真谛。”他用曹操的悲观论调来解释他的堕落,他原来的温柔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种对社会和对神灵的亵渎,和一种对财富和对人的价值都表示出极度轻蔑的行径,他甚至都不把自己当人了。“我算什么?”他蔑视自己,“我不过是一只狗,再跳也就是半米高。‘跳’不起来的!”
这是他作践自己的理由。
如果不是一九七三年下乡,她也不会认识丈夫田胜,如果当年田胜不对她那么好,那么虚情假意地关心她,她也不会嫁给他。一九七三年她下乡后,在知青点,有三个男知青追她,田胜只是中间一个而且从外貌到内才绝不是最好的一个,但他有个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这就让他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席地位。邓瑛的父亲早在六年前段他单位的一班年轻造反派用木棍和皮带打成重伤而死在医院里了,他生前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少校营长,这个伪军官的身份一直压得身为女儿的邓瑛懂事后抬不起头来。在那个“左”得无法无天的红色恐怖年代,家庭出身反动是一百个受人歧视的,而这种歧视的目光深深印在她幼小的心灵上,就好像墨水泼在了洁白的墙壁上。田胜的父亲是一位工人出身的领导,是新组合进X局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成员,而X局还是邓瑛母亲所在的单位的上级部门。“我父亲是X局革委会的第二把手。”田胜向她公开他父亲的地位说,“你妈妈肯定晓得,你妈妈所在的饮食公司就直接受我父亲管。”
那年十月里一个明丽的日子,他们被安排到生产队秋收,歇气时,他们坐在田头一株高大的枫树下,她坐在枫树的这边,他坐在枫树的那边,他们呼吸着传送着稻谷香气的空气,耳畔徘徊着麻雀的欢叫——它们对一堆堆谷子欣喜若狂,在他们头上和田里飞着,那是它们的节日。他对她说了上述的话,那是用一种标榜的口气说的,以示他父亲在X局地位显赫。那时他的脸不是现在这张尘土一般颜色的尖脸,而是一张圆圆的自以为是的黑脸。当时有几只野鸽子从不远的田上惊起,向高空飞去,它们飞得很骄傲,如箭飙出。
“这是野鸽子,”他告诉她说,“不是家鸽子。野鸽子又叫做斑鸠。”
他们一同下乡有半个月了,但那天才第一次接触。他们那批下去的有十一个男女知青,分别从不同的学校毕业,都抱着一种“镀金”的心理。那时候,你不下乡,这一辈子就别想招工。田胜的父亲是革委会副主任,这让十七岁的她感觉到了一线希望,宛如一个在大海里漂泊的人突然觑见了岛屿。邓瑛下乡时,母亲曾同她谈了一次话,那是她决定下乡,而她母亲却对她的前途毫无信心的谈话。
“妈妈怕你这一辈子当农民呢。”母亲神色庄重地说,“妈妈是原国民党伪军官的太太,这种身份是没法抬起头的……”“别说了。”她不想听母亲那种卑贱的话,“留在城里什么都不会有,下去了还可能有一线希望。”
如果田胜的父亲不是革委会副主任,她想她是不会嫁给他的。
下了乡,她才真正感觉到农村的艰苦,三月里,水是那么寒冷,即便你来了例假,也得往田里跳;七月里,日头火辣辣的,你得弓着腰割禾或插秧,还得挑着一担担稻谷去大队部打米场打米等等。离开这一切,只有等待招工回城。田胜比她大将近两岁,他是七岁读书且按步就班读书读上来的,而她在六岁多一点就上学了,在小学二年级时又跳了一级,于是就成了一届的毕业生。田胜年龄比她大,胆子就自然比她大一圈,十九岁的田胜如一只打洞的田鼠,一步步向她掘进,旨在攻下这个“堡垒”。他一开始就显得胸有成竹,他到她房间来坐,为她打饭,冬天她来例假了他便为她洗衣裤,为她打洗脸水和洗脚水,这让她又感动又讨厌。一九七五年底,她招工了,并不是由于她表现好而得到了大队干部的赏识和推荐,完全是田胜的原因。田胜对他母亲说,她不招工他就不招工,于是他们两人就一并招到了长沙饭店,她当服务员,他做采购员,仍然天天在一起。
她开始考虑嫁给他了。有一天,他来她家,闲谈中他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邓瑛的母亲担心他得罪人而教育他说:“对领导还是要尊重。”然而田胜却不在乎未来岳母的善诱,他蔑视说:“我还在乎我们经理?他是个什么级别?一个科级干部。”
“他太骄傲了,瑛瑛。”他走后,母亲评价他说。
邓瑛的母亲于一九八五年因胃癌离开了人世,邓瑛最热爱的就是她那个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她不是很赞成她和田胜结婚,她觉得他没有才。一九八二年,她从财经学院毕业后,他们打算结婚时,母亲对她说了一番话。“田胜不求上进,”母亲在一个晚上坐在她床头说,“小肖这人不错……”小肖是她的大学同学,在大学期间一直追求她,来过她家几次。她曾经也动摇过,但这种动摇很快被田胜的眼泪冲垮了。他眼睛里布满泪水说:“你读了大学,就看我不起,”当他获得“结婚登记证书”后,他也是带点强奸性质进入她身体的。他身上那种鸡鸭气味让她很难受,当时她甚至都想呕吐。但她以为这是男人身上应有的气味,而他也说“男人身上都是这种气味”。她只怪自己的鼻子嗅觉太敏感了,他也说她的鼻子太敏感了,他不觉得他身上有什么气味。现在她不但有一种厌恶感,还有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她爱过他吗?她瞪着神龛想。
靠墙立着两只书柜,其中一只书柜的隔板抽掉了,做成了神龛,供着观世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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