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厚朴_叶广芩(全本)(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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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珍妮一次次为罗汉大虾、冰糖肘子、菊花鱼惊异的时候,珠珠始终只吃她的羊肉萝卜,晓默为讨好女儿,多次往女儿碗里夹菜,珠珠碗里的菜堆得很高,但她一筷子不动。珍妮不时也向珠珠递过友好的眼神,珠珠只装看不见。龚老爷子说,珠珠你应该给你母亲敬杯酒。珠珠瞪着眼问哪个母亲?晓默当时很下不来台说,珍妮是珠珠阿姨,叫阿姨就行了。不料珍妮却说,阿姨也不要叫,叫珍妮,我管我的妈妈叫安娜,管爸爸叫杰克……惠生老太太说,哪儿有对老家儿指名道姓的道理,大不敬哪,父母的名讳岂是小辈随便叫的。晓初知道,这是母亲对珍妮刚才叫她惠生的回击,也不能说珍妮不对,也不能说母亲不对,各自守着各自的文化阵地,看来以后的交锋是难免的。惠生老太太将不满撒在珠珠身上,把那碗羊肉从珠珠跟前撤走说,什么吃食,粗劣腥膻的,你就喜欢这个。珠珠搁下筷子站起身走了。龚老爷子说老太太这是何苦。老太太说,她这是有意气我呢,都是南屋的人教的。晓默有些尴尬,说母亲把孩子惯坏了,然后就大谈特谈阿拉斯加的风光。听得最有兴趣,最投入的是任楠,他问舅舅跟珍妮舅妈结婚是不是也像电影里一样,穿着大白裙子进教

  堂?晓默说,他们都不是基督徒,用不着走那过场。龚老爷子听了问珍妮,你们总该到办事处登过记了吧?珍妮说没有登过记,他们觉得彼此合适,就搬到一起住了。龚老爷子说这不就是……任楠嘴快也无顾忌,脱口而出道,苟合,文明说法是非法同居。晓初意欲阻止儿子,却已来不及了。龚老爷子说,一切都应该合乎章法,夫妻之约,焉可不慎,岂能如小孩子过家家儿一般!美利坚纵然新潮,也还有法律管束,妇与夫料不会都是苟合而居。中华自《大清律例》就有法律规定,男女婚嫁必有主其事者,更何况现在。你们的婚事,既然没有经过任何手续,便是不算数的。来到中国,自然要按中国的法度,按龚家的规矩办事才行。

  晓默说我们在美国已经同居快两年了,在您这儿怎么会不算数呢?老爷子说,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离者也,君子不二过,这个教训你已经有过一次了。惠生老太太说,始乱终弃,远有《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与张生,近有——话在老太太嘴里转了俩圈儿,没说出来,坐在珍妮旁边的晓默终于松了口气。珍妮问晓默,说了半天矩臣龚的意思是……惠生老太太说什么矩臣龚,是你爸爸。珍妮赶快道对不起,晓默向珍妮解释老爷子的意思说,不管我们在美国怎么样,在中国一切都得从头来。珍妮问怎么从头来,晓默说从表演恋爱开始。珍妮说有意思极啦,她很愿意这样做。任大伟听了直咧嘴,晓初认为父亲这样太迂,和珍妮说,今天就算了,明天到办事处补个登记手续就行了。任楠说明天是周六,大礼拜。晓初说那就礼拜一,早晚都是一样的。任大伟也说,这不过是个形式问题,何必那么认真。惠生老太太说不是认真不认真的事,龚家还有小一辈。君子教子,导之以道;风化者,上行下效。珠珠、任楠都是不小的孩子了,做长辈的要时时示以风范才是正家之道。晓默苦着脸看珍妮,珍妮则喜形于色,表现得很激动,说她想起了“别开生面”和“吾从众也”这两句很好听的中国话。这时电话响了,是肥头打来的,任大伟说总裁你感觉怎么样?肥头说没什么不舒服,今天打电话是问问老爷子,东来顺包间下周已全部预定出去了,改在王府饭店吃满汉全席怎么样?任大伟问老爷子吃不吃满汉全席,龚矩臣说,你让他甭费精神了,这顿饭我吃不上,他也吃不上。任大伟不好转达,便对电话说,你看着办吧。肥头就把日子定在下周日晚上六点,因为按老爷子推论他当在周日早晨就死了。晓初对丈夫说,你这朋友关键时候来添乱,不招人喜欢。任大伟说人家又不知咱家正干什么。

  在龚家老爷子的干预下,龚晓默与珍妮在庄重婚礼以前必须分室而居。以惠生老太太的老理儿,珍妮目前也不能住在为她安排好的西屋内,因为那是洞房。岂有未行大礼,新娘独居洞房的道理。商量来商量去,大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外院南屋。

  南屋的灯光,融融地亮着。

  五

  美国珍妮的到来彻底搅乱了龚家的生活秩序。首先每天练八段锦的龚老爷子身边多了一个跟着比比划划的珍妮,这些明显的带有东方特点的动作和名称为洋人推崇着迷。珍妮大洋马似地将一双长腿在老爷子面前踢来踢去,竞使得老爷子防不胜防,珍妮的健壮,和蔼,快活,幽默博得老爷子及晓初夫妇的好感。她大口地咕嘟咕嘟喝着啤酒,把饭桌上剩下的饭菜干脆利落地一扫而光,向任何人包括老爷子在内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这些,中国的媳妇做不到。院中站立的雪人是珠珠与珍妮的合作,拒绝与珍妮共同生活的珠珠,并不拒绝与珍妮一块儿堆雪人。嘻嘻哈哈的珍妮帮着珠珠将一个雪人完成在腊梅树下时,珠珠的英语瞬间也有了突飞猛进的飞跃。她说,只要珍妮跟她每日说英语,她可以带她去东四小吃店喝豆汁。自然,每周的英语补习班就可以不去了。使惠生老太太不能接受的是珍妮感情的直露。珍妮只要见到她儿子,便要抱住来一个长吻,不管不顾,旁若无人。有一次竞让任楠看得眼睛发了直,任老太太站在台阶上怎么咳嗽,那个吻也不能终止。事后老太太找儿子谈话,儿子说他也没办法,跟中国人不一样,美国人感情表达方式比较坦率。老太太说再爱你们到没人的地方爱去,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有碍观瞻的事情。晓默说怎么是有碍观瞻,谁家搞对象还不亲嘴?龚老爷子听了想起珍妮刚进门给他的那个难以忘却的吻,就问晓默去登记了没有。晓默说去了,办事处说涉外婚姻要美方开具珍妮的独身证明,已打电话催办去了。龚老爷子说很好,结婚就得这样一丝不苟,人家办事处想得比我周全。任大伟一天十趟找珍妮,他想让珍妮出面与他合办一个公司,这样在给国家交税上可以得到很大优惠。可是珍妮说她对生意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使任大伟很失望,再见了珍妮也比以前冷淡了许多,不像原先那么事事张罗了。

  珍妮到来后,最感到别扭的是于莲舫,她完全没有料到惠生。老太太会把珍妮安排到她的房间来,可悲的是她连拒绝这一安排的理由也没有。房子是龚家的,人家愿意安插谁就安插谁,她不能说半个不字。别扭,窝囊也只有自己知道。珍妮的折叠床安置在外间,平时珍妮就和晓默在街上逛,只是晚上才来躺一躺。每次晓默找珍妮都是在门外叫,从来不进于莲舫的房间,所以于莲舫对晓默,大多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有时两人在院中碰见了,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其实于莲舫很想跟晓默谈一谈珠珠的学习问题,但一见晓默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便什么也不想说了。倒是珍妮对于莲舫的身份并不计较,她似乎对前妻不前妻的并不在乎,“现在不是已经没任何关系了吗?”她对于莲舫说,你用不着再解释,我能理解。但于莲舫还是反复解释现在在龚家的工作脱不开,一旦有房就搬出去的话,她怕给珍妮心、灵上留下阴影。珍妮耸耸肩,冲她笑笑说,她爱晓默,晓默也爱她,这就够了。这样一来,于莲舫倒觉得珍妮比龚晓默心胸宽畅多了,可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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