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知道自己走错路了。我在心中暗骂自己倒霉,骂完了,觉得浑身再没一点劲,上车后,不知怎么搞的,我又委屈又难过,忍不住像个耍横的小孩子一样,大声哭起来。
好在他们都相信我是害怕坐车才去走路的,只笑话我,并没批评我,只是告诉我以后不能再擅自离队,有事要请假。
两天后,我们到了兰州。我们停下来,要在那里休整半个多月。我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心窍似的,还想往家跑。
我跟自己的同乡陈翠华说了,没想陈翠华也想回去。这下有了同伴,我的胆子就大了。我们开始留意那些军车,陈翠华比我大两岁,敢去和那些汽车兵说话,知道他们的车要去天水,还打听到了他们出发的时间就在那天下午。
车上拉的是被服之类的东西,陈翠华怕接兵干部找,就留下个条子,压在被子下面,她上面写道,我与苏明婕不愿参加革命了,我们要自己回家去。请不用担心。
然后,我们就钻进了那车上的衣服堆里。
苏明婕:我当了逃兵(3)
车子开走后,两人都很高兴,心想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们蹲在车上,不知多久便睡着了。我先醒过来,是小便给憋醒的。车停着,外面很黑,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们溜下来,蹲到车下小便后,又赶紧溜到车上去。到了车上,我们才觉得很饿。肚子咕咕直响,但我们没有一点食物。撩开篷布往外看去,也没见着一个店铺。司机们住进了旅店,旅店的门早就关死了。
陈翠华要去把店老板敲起来,让他卖给我们一点吃的。
不行的,我怕我们一旦被人家看见,就再也上不了这车了,店老板说不定还派人看管着这车呢。忍一忍吧,明天再说。
正说着,只见店内的灯亮了,一个老男人领着车子的司机走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用甘肃话对司机说,兵大哥啊,你睡觉时,我一直派我的伙计看着这车,这车上好像有响动,我怕出问题,担待不起,所以斗胆把你喊起来了。
闹什么鬼,这路我跑了这么多趟,你这店我也歇了不止一回,院墙这么高,难道有飞贼不成。那老兵说着话,已到了跟前。
我知道我们刚才小便时,被人发觉了,都屏住气,不敢吭声。
车下是湿的,好像有人撒过尿。老男人说。
说不定是你们店里人干的,好吧,我上车去看看。他说着,提着马灯上了车。
我们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拍了拍,踢了踢,点了数,说,装神弄鬼的,哪有什么动静。说着,就跳到车下去了。
我们松了一口气。在里面又窝了一会儿,就听见(又鸟)叫了,不久,车子又开始往前开。
到定西时,我们已饿了三天。司机住下后,我们赶紧溜下车,到旁边的一个饭馆里一人要了两碗面,像饿痨鬼似的,三下五除二吃了,又要了二十个大饼,我们又往前走了两天,到了秦安。
也该我们被老兵发现,我们睡得太死了。那老兵停车后上来检查物资时,我们竟然没有醒来。他听到了我们的呼噜声。他掀开那些军服,我们才醒了。他先是吃惊,然后笑了,说,拉了两个活宝贝,你们是多久跑上我车的?想当逃兵呀!
我们想家,我们想回去。陈翠华说。
我想反正是被发现了,就说,我们饿。
先吃饭吧。那老兵说。
每人吃了两大碗面条后,老兵说话了,他问,你们知道军队里最可耻的是什么吗?
我们说不知道。
那就是当逃兵。你们不但让其他人感到羞耻,回去后,家人也会觉得脸上无光。你们要知道,自入伍通知发到你们手上那一刻起,你们就是军人了,就不能想走就走了,偷偷走了,就是逃兵。
听他这么说,我们也急了,就问,那跑都跑出来了,你说我们怎么办?
回去!
都走这么远了,怎么回呀?
你们要在兰州休整十多天呢,到了天水,再坐我的车回去,还可以赶上队伍。
我们原来没想到自己已成了逃兵,我们以为只有到了部队后才算军人呢,听老兵这么一讲,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就同意跟他一起回去。
我们就这样,又颠簸了五六天,终于回到了兰州。到达后,没想大部队已提前开拔了,那老兵就把我们带到了新疆军区驻兰州的接待站,等待下一批女兵来后与她们一起进疆。
后来才知道,当时对我们这些女兵的要求并不严格,自己后悔了要回去,人家也不阻拦。所以当逃兵的绝不是我们两人,但很多人像我们一样,走到天水,或宝(又鸟),或西安,又自觉或被人劝阻着,跟着下一批女兵进疆了。那时似乎只要是年轻女子,要到新疆去,就一点也不难。
出了兰州,虽然更加荒凉,但我再也不寻思往家跑了。就这样到了新疆。先在迪化,一年后分到了伊犁。中苏边境紧张时,我和丈夫主动要求到了波马。然后再也没有离开。现在,我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好像身体中的东西跟这里的泥土、庄稼、树木都有一个无形的东西联系着,挣也挣不脱了。一旦挣脱后,就觉得精气神儿没有了,人难受得很,觉得活着也没什么劲了。
李蔚华:那些泥沙(1)
我们是以军政大学学员的身份进疆的,我们从长沙出发的时间是1950年5月,当时,新疆军区招聘团还没有到长沙。应该说,我们是最早进疆的湖南女兵。
我作为第一批进疆的湖南女兵,感到所走的路特别漫长。一进入河西,荒凉感就越来越让人难以承受,用好几天时间也走不完的大戈壁,更让我吃惊。自从在西安改乘汽车后,车后的尘土就在飞扬,扬了几千里了,现在还在飞扬着。我觉得那些泥土已很难落定,会一直飞扬在土路的上面。
车里到处都是灰尘,越积越厚,无论怎么清扫,也扫不干净。我们身上也是——每个人都像是从泥尘中钻出来的,由于水越来越少,有时好几天洗不上一次脸。缺水是我们这些女兵最难以忍受的,在湖南,我们就像水中的植物一样,离开了水就没法活了。所以,我和其他女兵一样,浑身发痒,觉得十分难受。
我们从长沙出发时共七百多人。一进哈密,就开始留人,然后迪化、焉耆、阿克苏都留——还有一部分去了北疆的伊犁、奎屯、石河子等地。待我们走到喀什,前往和田时,就只有我和范志群、曾可兰三人了。在我的感觉中,那些人好像不是留在了路上的哪个地方,而是被路给吃掉了。好多人我们分手之后再没见过面……
我报考的是第四野战军军政大学,我是在报纸上看到他们招生的消息的。当时我正在读高中二年级。
那时候,这种招生的消息很多,一条消息出来,就会像一阵风,刮跑一拨人。我当时的学习成绩很好,母亲一直希望我能考上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所以她害怕我去参军,因此格外提防。
那时信息不通,即使离省城只有几十里路,好多消息就传不过来了,即使能传来,新闻也变成了旧闻。涟源离长沙那么远,好多事情更是难以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军政大学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它很吸引人,加之四野是闻名天下的彭德怀领导的,我就更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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