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走?为什么要把他追回来?为什么要把他送到那样一个地方?我气愤地问道。
他是一个军人,不能擅离部队。他私自离开部队,就是违反军纪,违反军纪,就得被处分。
去你的军纪吧!我说完后就转身走了。
大概过了四个月时间,副团长升任团长。有一天,他的通信员来叫我,让我到团长办公室去。我去了,他站起来迎接我,说,我有几本书要送给你,宣传股的人说,这些书是西方名著,经典之作,我看不太明白,但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我道了谢,把书接过来。那的确是我喜欢的书,有《茶花女》《罗马帝国衰亡史》《歌德诗歌选》《悲惨世界》和《黑桃皇后》。这些书在当时十分难得,特别是在喀什,要看到这样的书,更是做梦。我的确非常感激他,问道,首长从哪里得来这些珍贵的书?
是赵锡光部队的一名军官送给我的,那军官有不少藏书。我是粗人,一介武夫,看不进去,因此把它们送给你,还有,对于你来说,可以考虑婚姻问题了……
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不会考虑婚姻问题,首长。
不要叫我首长,我们是平等的同志。
你永远是首长。我已后悔不该接受他的书。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新疆部队的情况十分特殊,也因此产生了特殊的婚姻形式,希望你能理解。说大一点儿,这也是为了保卫边疆,建设新新疆的需要。你们需要自由的婚姻,我们也需要,但在新疆,这一点目前还做不到。
婚姻必须建立在爱的基础上,没有爱的婚姻不会带给你任何幸福,你是一位我敬重的首长,但这不等于爱。我不会结婚的,因为我只爱一个人,但那个人已死了。我斗胆说出了上面的话。
陈瑾:唯有爱是永恒的(3)
团长沉默着。半天,说,你们知识分子的想法总是不同,强扭的瓜不甜。从此,你的恋爱和婚姻可以是自由的。
我听了他的话,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满怀敬意地向他敬了个军礼。
半年后,他调走了。临走之际,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说我希望去男友生前的部队,他答应帮我。第三天,我就调走了。
那是一个像村庄一样的县城。昆仑山横亘在远处。我去后不久,就到了文工队,然后随慰问团前往阿里慰问进藏的骑兵部队。
我们先是骑马,到了桑株,就改骑牦牛。翻越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后,到了嘎大克、普兰、日土等地,那是最艰苦的行军。当年进藏先遣连进军阿里时,彭德怀元帅说其艰苦恐不亚于长征,我感到这话一点也不夸张。进藏先遣连一百三十五人,有一半人牺牲在了高原上,他们大多是被高原病夺去了生命的。世界屋脊一直是中亚最为闭锁、最为神秘的地区,在解放军入藏之前,只有斯文·赫定翻越昆仑山,穿越过那里。我们慰问团还没过界山达坂,就已躺倒了一半,就得不停地往回护送,我适应能力还可以。我把它当作一次探险,但最后返回时,我还是得了高原心脏病。当时并没有在意,吃了些药,感到没事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加,病情也就凸显出来了。
从西藏回来,我寻到了他的坟墓。那里很少埋过汉族人,加之他是上吊自杀的,属于凶死,好些人说撞见过他,挺恐怖的。所以他的坟前少有人踪,坟也早被野草覆盖,一片荒芜。我按家乡的风俗,为他的坟添了土。
不久,我被抽去学开汽车,然后,我就成了农垦部队的一名司机。中印边境战争打响后,我驾着车,翻越昆仑山,往战场上运送过物资,拉过伤员,也运过印军俘虏。有好多次,车差点从那些高耸入云的达坂上翻下去,但每次都化险为夷。
似乎没人知道我学过英语。当时,包括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因是资本主义的语言文字而受冷落,热门的是苏联的俄语。但“文革”中,我还是被抓出来,进行了批斗。
我自认为已历经苦难,可以忍受人世间的一切。但那似无止境的批斗和那非人的生活还是使我崩溃了。我逃了出来,先是回到湖南。不想父亲——一个旧知识分子,清末考取过秀才,解放前教私塾,解放后当语文老师——已经在“文革”初就自杀了。他投的是湘江,尸体没有找回来。母亲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病倒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弟、妹和亲友人人自危,根本不敢与我这个“潜逃右派”接触。弟哭着塞给我四十多元钱,说,姐,你还是走吧。
为了不连累他们,我当即就点了点头。
可我往哪里去呢?天地如此之大,却没有我的一个容身之地。百般无奈,我买了一套黄军服,找了一副红卫兵袖章,化装成了红卫兵,搭上了免费的火车,在全国“串联”。
我是1932年出生的,当时已三十多岁,这一化装,竟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后来,我又这样去了四川,到了我男友的老家。他的父母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已去世,还以为他在新疆工作,还在抱怨独生子何以不来信,不回家看看。我不忍伤他父母的心,就没有对他们说任何有关他的事情。他母亲当时已七十多岁,因想念儿子,眼睛都哭瞎了。我为了安慰她,就说自己是她儿子的同事,她儿子很好,只是在一个保密单位工作,不便与外界联系。然后又拿出仅剩的三十四元钱中的三十元钱,说,这是她儿子托我带给她的。他的父母相信了,他们欣慰地说只要他还好就行,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剩下的四块钱已做不了任何事情,我仍只能靠串联为生。我跟着那些狂热的青年学生,到了西安、延安、西柏坡,去了北京,然后我又回到了湖南,去了韶山。正准备再次远行时,不准串联了,这种管吃、包住、包行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我被困在了湖南,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绝望的时候,我找到了当年的一个姓周的同学。虽然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她还是把我接到了她家,让我住下来。长沙那么大,但当时似乎只要多一个人,这城市就能感觉出来。那时,每一个人都是监视员,我这个可疑人的出现,马上就被注意到了。她只好把我送回她的位于湘西的老家去。她老家住在山里面,人烟稀少,生活穷困,远离革命的漩涡,我在那里躲了两年多,直到毛主席去世,才又出来,经同学介绍,到一所中学当了一名英语代课老师。
十年浩劫期间,我有近六年时间处在逃亡之中。因为我教学教得好,学校舍不得我走,我就留了下来。但我还是想念新疆,想念孤身留在那里的他,我在七九年离开学校,踏上了回疆的长路。
他们为我平了反,让我继续开车。我就又开了五年汽车,然后,开不动了,就让我去了汽车修配厂,直到九一年退休。
我开始还能拿三四百元退休费,最后修配厂垮了,退休费也拿不上了,我就干脆来到了这个小城,离他近些,有个守候,感觉自己一生毕竟没有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
有人也问我,你是否值得为他而付出一生。
52书库推荐浏览: 卢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