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育五个孩子的确是呕心沥血。我的腿脚不方便,但生活艰苦的年头,我每天都要一瘸一拐地到郊外去割苜蓿,挖野菜。后来,这些东西都没有了,我就把苞谷秆和葵花秆子成捆成捆地背回来,在大铁锅里熬,然后用手挤,用木槌砸,弄出汁液,滤出淀粉,然后和干葵花叶子熬了吃。再后来,我自己去开了一亩盐碱地,种小白菜。但那些小白菜刚长出不久,就被人拔去充饥了。我辛苦一场,只捡了些黄菜叶子熬了几顿玉米糊糊。为了让孩子们多吃一口饭,我常常只喝点野菜汤。所以,也不知有多少次,我饿得昏倒在郊外的野地里。有时,我饿得实在没有办法,就捋些榆树叶子,剥些杨树皮,咽到肚里充饥。
我与丈夫袁祖武1952年初就结了婚。袁祖武是湖南桃源人,比我大十岁,背有些驼,头发早就花白了,才五十来岁时就已是满脸皱纹,他还有非常厉害的气管炎。他经历的艰难人生,已使他难以撑起一副军人的风骨,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有些拖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几十年了一直如此。
他是抗战前夕被抓壮丁进了国民党王牌四十七军,随后就参加了抗战,和日军在常德血战七天七夜。解放战争中他因伤被俘,后来,加入了解放军,从山东一直往西打,最后落脚到了库尔勒。
不管是谁问他的经历,他都只会说上面这几句话。他用这几句话就把他的一生说完了。他最喜欢的人是王震,他认为王震这人性格直,善于鼓动部队。他跟我讲,有一次王震在他们部队作报告,说,小伙子们,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大姑娘们,我也知道你们想什么。小伙子想大姑娘,大姑娘想小伙子,小伙子们要好好干,以后给你们一人发上两个老婆。他当然是开玩笑,但这些兵却觉得他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王震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可把我们女兵吓坏了。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我们部队作报告时也是这么讲的,他讲到那里,所有的男兵都高兴得直鼓掌,我们却吓得偷偷直哭!心想他是司令员,这么说,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我们那时哪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呀。
我一直很想念故乡,但因为以前要拉扯孩子,我没有条件回去;现在可以回去了,但费用又高了,往返一次,没有六七千块钱,不敢动身。儿女们凑钱让我回去,当我要上路时,又决计不去了。因为我当年是抱着建功立业的志向来新疆的,不想最后一事无成,我哪里还有脸面回去呀!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很少去找老乡,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比她们低一头。她们为新疆工作了一辈子,而我只工作了十年。我对不起这片土地,我为她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
王爱湘:十三连是团里公墓的代名词(1)
我们到达焉耆后,在马棚子里住了两天,就开始分配,原来好几车人,这一分,人就少了,一车还没装满。然后车子就呼呼地继续往前开,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庄稼,看不见村子,也看不见树。就那座死气沉沉的天山,忽远忽近地在一旁陪伴着,就听天由命地任汽车把我们往前拉。
最后天黑了,按口内的时间,该是半夜了,车子才停住。带队的干部就喊下车吃饭,下车吃饭。
到了吗?有人看见外头黑天黑地的,就问。
带队的干部说,路还远着呢,今天走不走,吃了饭再说吧!
大家就在汽车的灯光前围成一圈,喝着水,吃着干粮。忽然,车“轰”的一声响,掉头开走了。我们这才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十八团团部所在地。因为前面有些女兵一看见光秃秃的戈壁滩,就不下车,所以那些司机怕我们也这样,哄着我们下车吃饭,把带的东西卸下来,就把车开走了。
我们这才往四周看去,没有看见一间房子,只有黑黝黝的一片戈壁。只有一根旗杆立在那里,被漠风撕裂的军旗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哨兵像影子一样游动着。然后,平地里出现了几缕灯光。有几个人提着马灯,像从地里冒出来的,走到了我们跟前。一个人开始对我们讲话。大家的心都凉得不行,没几个听他讲了一些什么。后来,当他说他代表全团官兵欢迎我们时,我们没鼓一下掌,就陪他的那几个人“噼噼啪啪”地拍了一阵。那声音在空旷而沉寂的戈壁滩上显得很不协调。然后,他让一名干部安排我们去休息。后来,我们知道那个讲话的人是团政委阳焕生。
我们不知道哪里有住的地方,就跟着那干部走。一路上看见一边有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黑洞口,从那里面竟然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这可把人吓坏了。有人以为是坟,以为有鬼呢,以为鬼还打呼噜呢!还有人以为里面饲养着什么动物。反正,好多人都不吭气,都冒着冷汗,竖着毛发,紧紧地挤在一起往前走。有个胆儿大的老乡,实在憋不住,一下冲到那走在前面带路的干部跟前,朝他踢了一脚,那干部痛得“哎哟”叫了一声,然后生气地问她,你个小鬼,为什么踢我?我哪里惹着你了?
那老乡没有理他,只对我们说,他是人,是个人。
我们以为你是鬼呢,这黑洞洞的洞里怎么有声音发出来?吓死人了。我们赶紧对那正在生气的干部说。
那干部一听,顿时笑了起来,笑得都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忍住笑,说,那里面住的是人,那就是部队的住处,叫地窝子,这戈壁滩上,自古就没个人烟,哪来的鬼呀?
在老家,谁要是穷得住窝棚,就不得了啦,难道部队穷得连窝棚都住不起吗?
这戈壁滩上,没有草,没有树,怎么搭窝棚呀?明天天一亮,你们就知道了。
正说着,大家到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前,那干部说,这就是你们的住处,两眼地窝子,一共可睡三十来人。里面铺着芨芨草,把被子一打开就可以睡了。
但没人动,好像那不是人类的居所——人类摆脱穴居已不知多少年了,没想到20世纪中叶,却有二十余万人在新疆过上了这种生活。大家都愣愣地站着。
怕什么呀,不行,我先进去给你们看看。那干部说着,提着马灯进去转了一圈,接着说,的确是住人的地方,自然啦,这是临时的,以后,条件会改善的。
有些女兵把背包放在戈壁滩上,坐下了。
两个年纪小的把头放在膝盖上,很快睡着了。
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要回去,送我们回湖南去!然后大家都跟着嚷嚷起来。
要走也得天亮了再走哇,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走呀,往哪里走呀?那干部也着急了。
大家也许的确是困倦了,没人再吭声,有人抱着背包往里走。大家都跟着往里走。有人哭了,这一哭可不得了,大家都哭了起来,哭声响成一片……
听人说,这南疆三年能下一次雨,就算老天爷开眼了。可我们到后的第二天上午,就下了一场雨,老兵说,那雨是我们哭出来的。
下雨了,又勾得我们想起湖南家乡来,加之那雨淋坏了地窝子,我们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女兵们又哭了。男兵们站在远处望着我们,望着像落汤(又鸟)似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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