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说的"老大的男人"就是黄三圈.
黄三圈成了知青的女婿,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记得在烧得滚烫的热炕上,老大吞吞吐吐告诉了我她要结婚的消息,当她说明对象就是黄三圈的时候,我简直觉得窑要塌了,蹭地从炕上爬起来,顾不得窑外呼啦啦的北风,一下冲了出去,四周黑沉沉不见一丝亮光,遥望夜空,一颗卫星亮着微弱的光,正缓慢而有条不紊地从东向西滑动,最后消逝在坡顶的一片枣树林后头.男生窑里的鼾声高高低低如同歌唱,沟对面村里静悄悄没有声息,我在场院里迎风站了十几分钟,直到冻得透心凉,上牙打下牙,才回到窑里,就这,我还觉得冷静得不够.
老大把脑袋缩在被窝里,背对着我,看来是不想再和我说点儿什么,她身下的狗皮褥子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我怪自己没有观察能力,事情发展到谈婚论嫁了,我还蒙在鼓里,嫁谁不成,怎的非嫁黄三圈?
其实如果细心点儿应该窥出端倪,黄三圈那天走后,老大就把狗皮熟了,做成了褥子,很不错的一个皮褥子,自己也不铺,收在她的箱子里.
那年年底结算,一个工分三分钱,扣去各样费用,我们每人尚欠队里六七十块……就是说,干了一年,我们不但没有任何收入,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我在北京已经无家可归,家境困难的五狈和老大立刻蔫了.
能不能回家探亲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还拖欠着黄三圈的狗钱,尽管我们并没有还钱的意思,但话是要给人家说的.现在欠债人与债主的关系变得颠倒,欠债的无比硬气,债主一次次上门给欠债的送礼,哀求还钱,尚得不到回应,70年代黄世仁还是黄世仁,杨白劳还是杨白劳,欠钱不还在农村很丢面子,失去信用再无法活人.即便实在不能偿还,也要在年除夕之前给债主打声招呼,这是规矩.给狗主黄三圈打招呼的工作自然该我去,我有点儿发憷,怕他再用"共产党员"的话来压我.老二也说我去不好,诗人的气质,一张嘴便是慷慨激昂,复员军人要是也激昂起来,怕是要顶牛.
五狈穿着大雨靴,在灶前低着头走了两个来回,一副沉思的模样.老二当积极分子从县上回来,给五狈带来一双高腰雨靴,雨靴是县上奖给挖井的老二的,老二穿着紧,就给了五狈.五狈很喜欢这双靴子,不下雨也穿着,这双靴子让他提高了不少,威武了不少,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腿瘸的缺陷.五狈穿着高腰雨靴一晃一晃地在山道上走,远远看去很有骑兵的风度.
五狈真是个"狈",关键时刻准能拿出主意来,五狈眼睛—转,说他建议老大去,老大沉稳,性情平和,脾气敦厚,说话从无高声,处理这样的事情最合适.
大家立刻响应让老大去,老大也没表示反对,就去了.第一回去没见着人,第二回去闹得不太愉快,第三回、第四回没有任何结果,第五回、第六回没进入核心问题,第七回过正月十五,是夹着狗皮褥子去的,又夹回来了,老大在债主那儿吃了顿羊肉扁食,带回了一个羊肚子,半口袋青萝卜……
我们喝着羊肚汤,啃着发糕,都感到很幸福.五狈说,这就对了.
从那天起,狗皮褥子就铺在了老大那边炕上.
看我在炕上翻转不安,老大闷闷地扔过来一句,老四你别激动,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你结婚,我激动什么?
老大说,黄三圈人不错,你是不了解他.
我说,黄头发、黄眼睛、黄指甲……便宜他黄三圈了!
老大说,还指不定谁便宜谁呢.
老大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的,也是全县知青第一个和当地农民成亲的,是完完全全断了—切后路的"扎根农村".一度"张秀英"的名字在当地报纸电台上频繁出现,成了知名人士.婚礼上,她的工人爸爸也来了,穿着劳动布工作服,一动弹像穿着纸一样,唰唰响.我想不通,"和贫下中农相结合"方式有千种万种,干吗非得结婚?五狈开导我说,干吗就不能结婚,你都有过嫁给刘发财的念头,老大怎就不能嫁绐黄三圈?
我说我那是调侃.五狈说,你可以调侃,老大不行,老大跟她工人爸爸一样是很实际的人,是过日子的人.
半年后老三走了,"革军"的老三靠了他新复出的爸爸到空军去了.老三走的时候我们都去送,一直送到公社革委会门口,那里有军队的吉普车在等着.老三和每一个人热烈拥抱,信誓旦旦地保证"到了部队就来信",特别指着老大的大肚子说,告诉孩子,我是他三舅.
可是这个"三舅"一走再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件,我们永远地和他失去了联系,几十年后知青聚会也没有他的踪影,有人说他死了,我们都不相信.
知青点剩下了老二、我和五狈,有消息说把我们和前顺沟的知青合并,大家对此不积极也不反对,都觉着日子越过越没劲.发财当了爹,平日顾不上我们,也很少到我们窑里唱酸曲了.他的儿子叫"刘开颜",名字是红宇宙给取的,用的是"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典故.麦子嫌名字不顺口,管她的儿子叫"拴骡",下边的几个还没生,名字就想好了,叫"拴马"、"拴驴",她公爹很喜欢这些名字,说农民的孩子,名字贱好养活,跟他的职业也有关联,很有纪念意义.
老大成了地道的陕北婆姨,腰板变得粗壮,面色变得黑红,连说话也变了腔调,会纳鞋底,会用擀杖在柴锅里打搅团,会跟在驴后头拿着小笤帚熟练地碾面……活得幸福而舒展,永远地告别了蒜苔疙瘩汤和狗油炸油饼的日月.我们到她那儿去串门,黄三圈拿"红烧兔肉"招待我们,兔肉,尽够吃,老大给我们做了一大锅西红柿鸡蛋抿尖,吃得我们躺在黄三圈的热炕上再不想动弹.
跟贫下中农结合就是好哇!
应该感谢老大,若没有老大这个"农村亲戚"的支撑和发财在物质上的关照,在招工无望,回城无望的困难日子中,很难想象我们能熬多久?1971到1972年,是我们下乡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西天凄艳的晚霞,各自想着心事.五狈似乎老成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他的糊纸盒的母亲得了青光眼,双目失明了,瞎眼的母亲一个人如何存活,成了五狈心头一座山.老二再不挖井,黄土地上那眼干枯的黑窟窿是他两年的杰作,他自嘲地对我们说,愚公死了.
又是一个夏天,天热得邪乎,近半年,没下过—滴水.老乡们说,这是龙王爷在憋雨,是诚心和百姓较劲,搁以前就得敬神求雨了.我们问怎么敬神,发财爹说把龙王爷抬出来晒,问龙王爷在哪儿,发财爹说在后沟一个土窑里藏着.我说支书还带头搞迷信呀,发财爹说,只要让天上下雨,让我做甚都行.还没有敬神求雨,来了红宇宙,组织大家学习,要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发财爹问怎个斗法,红宇宙说,担水上山!
发财爹说,沟里的水已经干了两个月了.
缺了水人就爱闹病,村里腹泻的人日渐增多,五狈这几天很忙,一瓶子黄连素已经见底,他让老二到公社给他取药,顺便告诉卫生院,村里的茅房苍蝇太多,茅坑里有脓血便出现,大概是痢疾,公社要派人来进行传染病防治.
现在看,五狈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大夫,他随叫随到,白日黑夜的操劳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好评,没有谁再提及他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劣迹,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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