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御马_叶广芩【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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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吃上也不含糊,记得我用一根筷子串着五块发糕,蹲在窑门口喝洋芋汤,黑子蹲坐在我对面,想的是我剩余的赏赐,当最后一口发糕填进我嘴里的时候,我看见狗的绝望与痛苦眼神几乎与人无异.老大吃饭不太跟我们抢,可也吃得不比谁少.老大有个木头箱子,搁在炕角,宝贝似的锁着,我们都知道那里头藏着老大的私货,比如珍贵的炒咸菜,炒黄豆什么的,过国庆节的时候她爸爸还给她寄过一包花生米,那是北京居民的配给,她们家没吃,都给她寄来了.听老大躺在被窝里偷偷吃花生米,我就大声嚷,窑里闹耗子呢!

  老大就从被里伸出手,给我五六粒捻去皮的花生米.虽然都皮了,但仍旧很香.

  五个人中值得一提的是老二刘二东,刘二东来自河北北京中学,学生们惯称"河北北",是京城的一所好学校.本来他应该去内蒙兵团,却偏偏的要到陕北来,用他的话说是"一心要砸碎千年的铁索链,为人民开出那万代幸福泉",这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词,用在这儿有点儿反动,可没人跟他较真儿.他听说陕北缺水,受了小学课本"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影响,决心要在后顺沟打出一口井来,改变这儿吃水要到沟底下挑的艰难.挑水上坡,对我们是太大的考验,轮着谁挑水谁都憷头,挑着两桶水一鼓作气地往上爬,中途没有任何歇脚的地方,那桶前高后矮,无法迈步,得侧身斜着一步一步往上挪.一不留神桶翻水洒,你就坐在半坡哭吧,哭到天黑了还得下去再挑.

  老二家在河北献县县城以北的河间府,他和他爸爸在北京,他妈和奶奶住在乡下.别看他们老家地方小,名声却很大,著名的绿林好汉窦尔敦就出产在那儿.窦尔敦的原名叫窦开山,小名跟刘二东一样也叫二东,京戏《盗御马》里的窦尔敦蓝脸红髯,绿衣皂靴,出场亮相,张嘴便是"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这是老二最爱的唱段,在老二连唱带做的演示下,我们想像得出窦尔敦那豪情与美丽!

  听得多了,我们都会唱了.夕阳下,饿着肚子,我们坐在窑外面的空地上,集体高唱着"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壮烈情怀无与伦比,比"临行喝妈一碗酒"要有气势.

  在老二的讲述中,大家知道他家乡的大侠窦尔敦杀富济贫,大侠一度只身潜入御马厩,用熏香熏倒了守卫,用匕首刺杀了门丁,盗走了一匹皇家的"金鞍玉辔追风赶月千里驹",使绿林义士大受鼓舞,给了朝廷沉重打击.窦尔敦的仇人叫黄三泰,黄三泰的儿子叫黄天霸,他们跟窦尔敦比武使用暗器,属于不地道之流……老二之所以对戏曲这般熟络,是因为他爸爸就是唱戏的,听说以饰演《盗御马》的窦尔敦出名.从老二嘴里我们知道,窦尔敦的脸谱最漂亮,衣饰也最鲜艳,总之,清朝的窦尔敦很了不起,相应的演窦尔敦的他爸爸也很了不起,他爸爸属于架子花脸,唱念做打都在行,老二对他爸爸崇拜无限.五狈问老二爸爸现在还唱不唱窦尔敦,老二说现在改唱《红灯记》了.就问老二爸爸是《红灯记》里的哪一个角色,老二先说是"卖粥的",后又说是"磨剪子戗菜刀的",也说过"修鞋的",无一定指,大家都很失望,伟大英雄窦尔敦沦为"革命群众"也还罢了,真当了"日本宪兵甲宪兵乙"的确很让人糟心.

  县里每月要在公社给知青们演一场露天电影,内容除了革命京剧《红灯记》就是《地道战》,他们知道我们最爱看这两部片子,我们当然也是场场不落地走20里山路去看,一来是可以和各点的知青相会,彼此交流经验,二来更可以在电影《地道战》里领略传宝的风采,在《红灯记》里寻找老二的爸爸窦尔敦.《红灯记》和《地道战》两部片子我们可以倒背如流,往往是演员还没有张嘴,我们的戏词就唱出来了.全体参与,银幕上下呼应,千山万壑随之震撼,场面很热烈,比现在拿着小荧光灯棒,在歌星的蛊惑下左右摇晃强之百倍.

  3

  应麦子的吩咐,胖女子给我做了糜子面油糕,油糕炸得很到位,金黄油亮,端上桌满窑都是香气.麦子把糖撒在油糕上,推到我跟前说,你们都爱吃这个,回北京再给你拿些,让他们都尝尝.

  我说,不带了,北京只剩下我和老二了.

  我没告诉麦子当年能吃的老二现在得了糖尿病,今年聚会时我见他,他说在打胰岛素,饭桌上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还自带了一个老婆给蒸的掺了麸子的黑面窝窝,自嘲地学着《茶馆》里的台词说,以前哪,是有牙没花生仁儿,现在呢,有了花生仁没牙了!

  桌上的热油糕很诱人地发出滋滋声响,只有陕北才有这种糕,我在北京想念的也是这种糕,70年代流行过几首新编老歌,有一首欢迎红军到陕北的:

  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吆,

  摆上桌哎嗨哎嗨吆,

  滚滚的米酒送给亲人喝咿儿来巴咿呀吆.

  都忘了,只记住了吃.

  发财娶麦子那天我们吃的就是这种糜子面油糕,喝的是农家自酿的小米酒.那时候的麦子脸上油光红润,屁股圆滚紧翘,辫子粗得得用两只手攥,哪儿像现在这样干瘪,这样收缩,这样病病歪歪.我跟麦子说起了娶她那天的事,麦子说,几十年了,难得你还记着.我说,怎么能忘呢,我们跟黄三泰的仇就是那天结下的.麦子就笑,在笑容里闪出了当年的影子.

  娶亲是大事.队长娶媳妇,村里人都去帮忙,婆姨们从头两天就开始张罗了,缝了里面三新的被子,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窑壁刷得白崭崭,玻璃擦得亮光光,新房里弥散着一股上海"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南边窗台上立着从延安买来的圆镜子,镜子背后有工农兵无限喜悦的形象,女农民抱着一捆麦穗,男工人举着铁锤,那个兵站得最高,背着一杆枪.镜子旁边搁了一把很有小资情调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齿很宽很大,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件.窑后壁桌子上摆了一溜公社革委会送来的毛主席"红宝书",宝书上烫着金字,用红布条扎着,很是醒目.窑门上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绣着葵花向阳图案,是村里女子们的奉献.门后头脸盆架上有大队妇联送的搪瓷脸盆,盆上烧着鲜红的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用农民们的直接理解就是刘发财和黄麦子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睡到一个炕上来了.

  一切准备停当,就等新媳妇入住了.我的情绪有点儿低落,明明知道自己是调侃,明明知道自己和一个陕北生产队长不会出现任何感情纠葛,心里还是酸酸的.发财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学时髦,想让我给麦子当伴娘,我还没说话就让老大给拒绝了,老大说"伴娘"得娘家人才行,要跟女方熟识的,我们也不认识什么麦子.要伴郎我们可以出,王小顺正好……发财看了看踮脚的五狈,直咧嘴.我说,你咧什么嘴?这样漂亮的北京帅小伙给你当伴郎,打着灯笼也找不来!

  发财说,没有伴娘我要伴郎做甚,五狈往旁边一站人家以为是仨人结婚.

  沟对岸传来杀猪的声响,响动很大,把我们的肠胃勾引得都很激动,想着那猪心猪肝猪肠子,想着那三指膘的大肥肉,大伙真有点儿坐不住了.老二说,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五狈说,没有猪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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