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御马_叶广芩【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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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二当积极分子是有原因的,他利用空闲时间一直在"为人民挖井",打井是他来陕北的初衷,他认为有必要这样做,这是他今生的使命.别人都觉得他异想天开,没人帮他,老乡说后顺沟的土是黄土地上最厚的土,打一百丈也见不到水.陕北有的地方修水窖,把雨水收集起来,黄龙、宜君、延川的人都这么干,但问题是后顺沟除了汛期沟里发水,常年几乎不见水,地干得冒烟,修水窖是白搭,打井更是白搭.老二不为所动,每天挖井不止,一边挖还一边唱:

  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任凭风云多变幻,革命的意志能胜天.

  村人都认为老二为井魔怔了,知青们则认为,挖井是老二个人的理想,别人不必干涉,就像有人要开汽车,有人要造反,有人要背"老三篇",有人要生一群儿子,这是太自然的事情.红宇宙到村里来检查工作,吃了两大碗麦子做的搅团,打着饱嗝坐在炕桌前发愣,发财爹就将"老二挖井"当笑话说给红宇宙解闷,红宇宙听了说,这是后顺沟知青学习毛主席《愚公移山》的典范,愚公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派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

  发财爹说,愚公是挖山,老二是挖井,一个往平里整,一个往地底下整,不一样啊.

  红宇宙说,性质是一样的.明天你们支部写份材料给我报上来.

  发财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说点儿什么不好,非要说"挖井",给自己惹来一身事.老实巴交的农民,连名字也写不全,还要整材料,比天狗吃月亮还难.发财心眼细,替他爹把这个活应承下来,实际上,老二的先进材料是我给整的,我用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写了三万字,相当于现在一个小中篇,材料中,我把老二写得比愚公还愚公,念绐老二听,老二不知我写的是谁.

  那大概是我小说创作的最早练习.

  老二宁可当窦尔敦也不当愚公,死活不填那张表,我批评老二不识抬举,老二说他不要谁抬举,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把"御马"盗出来,这是比打井还要紧的事.我说,当了积极分子将来招工是太好的资本,别人想要还要不来.

  老二说,这样的话不像是从共产党员嘴里说出来的,我怀疑你的党员身份跟黄三圈—样.

  五狈说,老四说得对,走出一个是—个.

  招工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奢望,下来两年了,县上只招过一回学徒工,是到国防工厂当工人,国防工厂在秦岭深山,叫晒蛇坝,听这名字就知道准是个兔子也不做窝的地方.但那个时代要求我们要"备战备荒为人民",要"深挖洞,广积粮",我们时刻处于戒备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打我们.国防厂在全县招两名,报名的有两百,真正的百里挑—.最后走了两个,—个是学毛选标兵,一个是基干民兵队长.两个都没有"盗御马"的经历.

  发财搁下杂面前脚一走,老三后脚就要和面做饭,并且点着名要吃"髯面"."髯面"是陕西话.就是不带汤的干面条.老三让五狈到村里再捎带些蒜苔来,说这几天蒜苔下头的小蒜长得恰到好处,嫩蒜沾面,吃饱了找黄三泰去打仗.老大—听老三要吃蒜沾面,立即趴在面口袋上,将那些面护在身底下,就这点面,她怕老三一下吃光了.老大是个仔细人,在生活上,她比我们有理智,比我们清醒.

  老二是吃派,帮着老三把面口袋往外拽.老三说,自打过了年,咱们就没吃过—顿饱饭!

  老大说,咱们不是饿,咱们是肚里没油水.

  五狈蹲在墙根儿,看着争抢的老二老三,有些悲怆地说,为了一顿面,这是干吗呀……他狗日的刘发财,弄块烂猪肺来糊弄人,怎不给爷送一百斤豆油来!

  我说,有—百斤油先把你炸了.

  五狈说,我想吃炸油饼.

  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老三们也停止了抢夺.我们都想念起了北京早餐摊上的炸油饼,油饼有糖的有咸的,八分钱,一两粮票,喝一口豆腐脑,吃一口炸油饼……神仙过的日子!

  晚上大家吃的是荠菜汤面,荠菜就是我们窑顶上的野菜,西安南郊武家坡有唐朝王宝钏的寒窑,王宝钏在寒窑等了丈夫薛平贵十八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维持维他命的平衡只好挖野菜吃.听说至今寒窑附近设有野菜生长,都让王三小姐挖完了,绝了种.我们跟王宝钏好有一比,我们五个人三年吃的野菜量应该不比王宝钏十八年吃的少,所以我们周边的野菜菜源变得贫瘠又稀薄,想吃需努力寻找.我们都坚信,不离开这里便罢,离开了,这里也会像武家坡—样,再不长野菜.

  那天晚上,让老大耿耿于怀的是发财送来的那块煮猪肺不见了,躺在炕上,老大半宿睡不着,不安地说,内部出现这种事不是好兆头,得赶紧开会整顿纪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们不能自己吃自己.

  我说,猪肺不见了,老二和五狈也不见了,临睡前我到猪圈那边看了,黑子也不在窝里……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里一阵响动,黑子叫唤了两声,我懒得起来看,翻身又睡了.

  老大睡得比我死,早晨老三在外头一惊一乍地叫唤也没把她吵醒.

  从外头飘进—股腥气.

  推门出去看,三个男生在收拾狗,剥了皮的狗高高挂在树权上,吊得老长,甚不好看.狗内脏被掏出来扔在了一边,红的绿的紫的,色彩斑斓.狗皮摊在石碾子上,黄毛上满是血迹,一看便认出是那只"追风赶月"的御狗.老二用青草擦着手上的血,正得意地跟老三诉说"盗御马"的经历,先是感念黑子的"骚",说没有骚黑子引不出黄三泰,黑子的小胯一扭,尾巴一撅,任哪个狗也得动心;其次感念发财的猪肺,没有这块荤腥黄三泰不会凑到跟前来,食色性也,这是人生最难过的关,狗生也是如此;最应感念的是五狈的灵活决断,那条驴缰绳在这个时候派了大用场,不是五狈的手急眼快,绳子套不住黄三泰的脖子……五狈谦虚地说,我那叫什么,没有老二泰山压顶的力气,骑到黄三泰身上,黄三泰也勒不死.

  看两个站在死狗下头厚颜无耻地互相吹捧,我有种窦尔敦《盗御马》和《时迁偷鸡》的混合感,两出戏混在一块儿演,有关公战秦琼的绝妙.

  老三对没能参与其中大为不满,"革军"的后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怎能退缩?老二劝老三不必遗憾,说窦尔敦盗御马就是一个人干的,小小一条狗,犯不上兴师动众.老三为了表现自己,承担了所有后续工作,在我们出工前将狗的油与肉分开,将狗皮埋在猪圈旁边,取来细土,把树底下的狗血掩了,一堆心肝肺,掂到后沟去喂狼.黑子还穷追不舍,老三挑出鲜红美丽的狗心丢给黑子,黑子想也没想,张嘴就咬,吃得很美,一点儿没有顾及到那是它情人的心脏.

  畜生就是畜生.

  饥而思食,自然之性.此时此刻我不能指责我的同伴们,大家千里万里地来了已是不易,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大家需团结合作,不能苛求手指一般齐.

  我对老二说,这不是一只鸡,两把蒜,有点儿过了,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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