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除其中的自圆其说、自神其话的成分,也能感到他们师徒的确摸着了神秘的超凡的灵悟的境界。这种感受是阳明在龙场洞悟的一个基础,也是他后来总坚持先让学生静坐以收放心、这种教法的一个来源。真知来源于实践。
《年谱》载,他在洞中持续修练,“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行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摒去。”他摒去的是气功状态。据说,这种能感应万物的气功态是相当折磨人的,别人浑然不觉的信息,他就收发不停了,自然是簸弄精神了。
这很像伊川的话及其故事的再版。就像阳明少年的“第一等事”像陆象山四岁问“天地何所穷际?”的再版一样。若相信伊川说的,则阳明此事也可信;若连伊川说的一并觉得不可信,则这种再版也没什么说服力。自然我们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阳明到底有没有这种本事。简单地说,导引术是制气术,汉张良功成身退“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乃学辟谷,导引,轻身”(《史记》本传)。
阳明大约起初为保健,因为不管他到底是因追随朱子而得病,还是因学古诗文而得病,他曾得过吐血症则是事实。就常规论,过分劳累要得肺结核的,治疗不及时就会吐血。他最后死于肺病,恐怕是肺癌了。所以,他筑室阳明洞,第一目的是保命。调息,调心,排除杂念,收气,静坐,积久“心静而明”,能敏感地意识到一些问题都是可能的。佛教的止观修行术,道教的吐纳术等等,不能说全是自神其说的虚构。阳明现在所练的导引术属于神仙家的功夫,神仙家是道家中的现实派务实派俗而杂的一派。练习气功能保养身体,至少比熬心血写作或勤奋工作能延年益寿。
他自然并不枯守古洞中,他到处游玩,登高览胜,留诗不少。烟霞之气盎然,什么“池边一坐即三日,忽见岩头碧树红。”“青山暗逐回廊转,碧海真成捷径通”“江鸥意到忽飞去,野老情深只自留。”(《归越诗》)。似乎是魂归自然了。
他在这种静养中尝到了甜头,凡干事专注的人惯性也大,他想“离世远去”,真想大隐息声,彻底下决心了断尘缘了。但他犹豫不决,他不忍心丢下奶奶(岑氏)和父亲,他现在还没有孩子,但他自幼读孔孟之书达周公之礼,知道天伦不可违,这血缘的力量把他拉住在人间。灰心绝望对自己使唤可以,单不能对亲人使用。他虽有桀傲不训的个性,但善良温情,他做不了绝情绝意撒手天崖的事情。更主要的是他是个儒生。而且诚如道士所云“终不忘官相”,他的山水诗中依然有这样的话头:“夜拥苍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显然,“王公”还是他心头中占分量的标准。
看来,练功夫并没有彻底治好他的病。他要为亲人活下来,还得治病。第二年,即他32岁时,搬到钱塘西湖去养病去了。
到了西湖之后他心情颇沁爽起来,什么“十年尘还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西湖醉中……》)又开始热爱生活了,“复思用世”(《年谱》)。在虎跑寺中,他遇见一坐关三年的老僧,不语不视,王喝问:“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这一喝,足见阳明熟捻此道,他在四处寻找“真理”时不可能忽视弥漫士夫既深且久的佛学,只是有讥心学从禅学中翻出者,故王及其门人从不仔细“交代”这一脉的线索。还是诗歌诚实,他在《与胡少参小集》中明说:“道心无赖入禅机。”这次从绍兴到西湖一路旅游,佛门寺院是必去的,但似乎不“入”,什么“最爱山僧能好事,夜堂灯火伴孤吟。”是诗人的惯性;“林栖无一事,终日弄丹霞。”又是道士语。(均《化城寺六首》)因其不入,才未被缚住。在面对二氏之学时,他像个淘气的孙悟空。心猿意马不可羁,说什么“独挥谈麈拂烟雾,一笑天地真无涯。”有了这“半啃半不啃”的功夫和态度,才向老僧发出那一喝。
老僧被这内行的一喝给振得还原了,“开视”并与王“对语”。王问他家里情况。僧说:“有母在。”问:“起念否?”僧说:“不能不起。”王刚转变过来,很有热情地跟他讲了一通“爱亲本性”的理论和心得。僧可能也正思想斗争到这个坎上了,遂哭着谢过阳明,回家去了。
阳明也又回到滚滚红尘中来。
只可惜他没有学到家,就急忙返回了耗人的“工作岗位”。
他之所以毅然放弃之,是因为他认为这些只是无关道体的杂术,波弄精神而已。这与项羽学书不成去学剑,以为剑是一人敌,又改学“万人敌”--但兵法又没学了几天,“未竟其学”,最后遂以悲剧终,是颇不相同的。阳明是登岸舍筏,运载火箭式的逐级“超越”着,什么都一学就会,会了就转向新的未知。
但他若深入掌握了道术,若道术真灵的话,他至少不会50出头就留下“所学才见到几分”的憾恨而骤返道山。儒学使其成圣,道术本来可以使其长生, 但他急着要返回主航道,去圆他的宰相梦。事实上,他若晚点死,也许能当成宰相。
6.牧羊人
他回到京城,销了这不长不短的病假。仍然是刑部主事。但机会似乎来了,离京前的文名给他创造出一种可以加入圈子的“形势”,他父亲的影响也有一定的作用。总之,他被巡按山东的监察御使陆聘去主持山东的选拔举人的乡试。
他一点也没有去提牢厅当班的烦恼牢骚,反而欣然前往,这不仅是因为聘请之“礼”与“币”,也不全因为这有些破例的荣选满足了他积久寂寞的虚荣心---
“故事,司考校者惟务得人,初不限以职任;其后三四十年来,始皆一用学职。”后来,有人建议改革。“天子曰:‘然,如其故事。’于是聘礼考校,尽如国初之旧,而守仁得以部属来典试于兹土,虽非其人,宁不自庆其遭际!”
以区区一刑部主事的身分来任主考,又是到夫子之乡来典试儒学生徒,他自然感到这是“平生之大幸”。最重要的是,总也找不到符合自己本质的角色的才志之士,终于有了机遇。欣慰之情产生两个后果:一是暂时摆脱了逃禅学仙的心境,二是从官场中找到了可以一试身手的兴奋点。他此刻自我实现的意欲,跃马腾飞的冲动溢于言表。一直想当圣人却总也当不了圣人的人来到圣人的故乡,想的一定是要做出让圣人复出也心肯的事情。当不成“素王”了,就当个名儒也行。
孔门高弟,也大多出于齐鲁宋卫(均属后来的山东)。人杰与地灵互生共长。王阳明要在这片“灵秀奇特”的圣贤故乡、实践学做圣人的夙志,也算来朝圣的一点“贡献”。他自然还是只有手中的这支笔。但只要拥有权力一支笔便成了赶一大群羊的鞭子。他前日还是一条羊,今日成了牧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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