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大师王阳明大传_周月亮【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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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明住在这里实在不比在监狱里好多少,至少北京的气候,他是没的说的;而且狱中还有可以谈学论道的“战友”。再说,迫害的高潮过去之后,基本上也就死不了了。而此地是随时就要被大自然夺去生命的。虽然说是官差,但一点权力也没有,与通都大邑管驿站的相去天壤,那是肥缺,是可以为害一方,鱼肉百姓的权要。而这里能跟他说话的都是亡命到此的“盲流”儿。

  被抛到这种绝地,整个世界变得单纯了---变成了"人与自然"这样一个最原始的问题,他又被抛回“初民社会”。正是可以深入思考“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这个最基本的哲学问题。而且,每活一天都在经历着死的考验。他也算多次经历过九死一生考验的人了。在帝阙之下,杖四十,他昏了过去。钱塘江投水,不管是否有杀手,也算死里逃生。来时,在天心湖前水中遇难,更是险象环生。但那时死是偶然的,现在死是必然的。几乎变成了活着就是在等死。---他差点要修“堂”--象鲁迅自名的堂号一样。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得失荣辱诸关均已打通,唯有生牢死关这一念“尚觉未化”。现在,考验日日临头,他自备石头棺材一副,自誓曰:“吾唯俟命而已!”事情已经到底就还它一个到底,也就没有情绪反应了。因为情绪就是没把握时的一种代尝性反应。他再进一步继续在监狱里的进修:“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年谱》)这才到了他在《瘗旅文》中说的“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我未尝一日而戚戚也”的境界。

  跟他来的人,没有他这种道行,他的修行方法,那些没有哲学心智的人也难以领略。在这一点上,他只能自家吃饭自家饱。尽管他是个愿普度众生的大乘信徒,也依然不能代他们修行,白给他们输入个“心中洒洒”。他只有为他们作饭,喂他们食水;本来,他们是来服侍他的,现在翻了个儿。他以能助人为美。仁,或者说人道情怀始终是他的人格底色。在航行遇难之际,“丁夫尽嗟噫”他却“淋漓念同胞,吾宁忍暴使?膳粥且倾橐,苦甘我与尔。”在实际考验的关头能如此,才真做到了"民胞物与"。单是喂饭还不够,又怕他们心中苦闷,给他们“歌诗”;还是闷闷不乐,他又给他们唱越地小调,家乡的声音足慰乡愁,他又给他们讲笑话,逗闷子,终于使他们忘记了疾病,乡愁,身处异国他乡的种种患难,他和他们共同度过了痛苦的不适应期。这也"训练"了他后来广授门徒,因材施教,因病发药,随机点拨,不拘一格,哪招灵用哪招的特殊"教法"。

  于此,也能看出这人实干家的质地。既非苯得只能作官的"官崽",亦非只能过纸上苍生的读书虫。他能够以环境克服环境,能够在任何条件下化险为夷,从而才能在弱智低能者必死无疑的险恶生存境遇中,奇迹般的活下来。这是他既把自己当人,又不象屈原,贾谊一样自视甚高从而无法与现实相妥协,自速其死。他虽然没有苏东坡那么"旷",但有与苏不相上下的"达"。达,才能通,通才能不痛。他既使不是自觉的,也暗暗地应用着《老子》"虚己应物,应物而不伤"的法则。

  2.顿悟

  他象卧薪尝胆的勾践总让人问他忘了那些耻辱了没有一样,他总自问:"圣人处此,更有何道?"他一直用以抵励自己的那些淡泊圣人,已经不够了。因为曾点,颜回都没有承受过这种精神物质的绝地境遇。就是孔子陈蔡绝粮也只是几天的事。被处以宫刑的司马迁,也只是一刀之痛。在没有现成的经典可依的时候,最见心学"临场发挥"又能合乎正道,权不离经、经权互用的"用处"。

  置于死地而后生,在军事上也许只是一句鼓舞士气的大话;但在生存哲学,生存智慧的锤炼创建时,却是必须如此的"基本原理":不临"实事"之真际,不可能求出真真切切实实的"是"来。用存在主义的话说,这叫:不进入临界状态,不可能发现生存的真实境遇,也就无法看清"在"的本质。阳明无暇穷究这些"学",他要捕捉的是切实可行的"理"。现在,皇帝和上帝还有刘瑾让他专门来"打捞"这个"理"来了,他怎么能不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呢?再说他怎么能不拼命在被置于死地之后而求生呢?

  他不但将37年的家底都拼将出来,还把他拥有的三千年的文化底蕴都用头皮顶出来,日夜苦苦琢磨,约略相当闻一多描写的要迸发出那"一句话"的场力,自少这样来体会阳明此刻的"心火"或能"得之矣"。

  在春夏之交的一个午夜,他忽然从石床上呼跃而起。把跟从他的人着实吓了一大跳。因为他本来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发起癔症来?象练气功的人在发功似的抖动,身不由己的前仰后合。一阵激动过后,阳明说:"圣人之道,我性自足。过去从外物求天理是舍本逐末了。由外及里的路子整个是场误会。"要把颠倒了的大路子再颠倒过来,只有以我心为天渊,为主宰。他此时悟通,后来再三申说的口号就是:"所谓格物致知并非如朱子所说的用镜子去照竹子,而是倒过来,以心为本体。下功夫擦亮心镜。""所谓的'格'就是'正',所谓'物'就是'事'。"一个最经典的例子就是"心中无花眼中无花"---"天下无心外之物。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的心同归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就是他所大悟的"格物致知之旨"。

  《年谱》记载,说他日夜端居默坐,以求静一。参圣人处此更有何道?象睡觉时有人告诉了他格物致知之旨。黄绾作的《行状》则说,阳明于一切得失荣辱皆能超脱,自备一个石头棺材,除了等死啥也不想了,澄心静虑,反而一夕忽大悟,踊跃若狂者。王龙溪则说,“恍惚神悟,不离伦物感应,而是是非非,天则自见。”

  这也就是所谓的"龙场悟道"!

  其实是一种灵感状态,它来自澄心精虑,靠静坐除去欲念,让心体本身凸现出来,近似白沙的静中养出端倪。信基督教的人说灵感是圣灵附体,信神仙说的以为是仙人指点,阳明就觉得是在梦想中有人告诉他的。当然不存在什么神仙点化的问题,只是他本人的一种积累性的情素在神经放松的状态中领取到的一分确认,是经过长期含吮突然产生的理智与直觉相统一的心念。他后来自己说此时是"良知"出来了。从而能够突破经

  验状态而"格外"开悟。这是自然的血性的信仰,是血色哲学的心念,而非实证主义的科学论证,是美感式的确信,是一种"诗化哲学",是诗和思凝成一道青光,照亮了"我心",照亮了"亲在"[海德格尔语],找到了原初之思、心灵的家园。

  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完成了一个从感性到理性的飞跃。小而言之,则与诗人梦中得句,哲人梦中得"口号",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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