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的学生回忆,他“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之间”。这种教学方式,不仅现在绝无,在古代也是少有。每逢月夜,就与学生牵臂上山,环龙潭彻夜欢歌,饮酒赋诗,声振山谷间。这更少有。阳明的教法是诗化、审美式的,注重改变性情,改变气质,而不注重传授什么书本知识,所以能如此,随地指点,想起什么说什么。
“随才成就”是他的基本教育方针。他认为每个人也应该选择自己性相近的专业去努力才有可能成材。如夔选择音乐、稷选择种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所谓成就,也就是要他的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了纯乎天理的地步,就干啥都一样了「“不器”」,使夔和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圣人说的“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也是“不器”。但是必须心体正才能如此。
薛侃拔花儿中间的草时说:“天地之间为什么善难培育,恶难除去?”
王说:“未培未去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像你这样看善恶,是从躯壳起念,肯定是误解。”
薛侃不理解。王说:“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你要看花,便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要用草,便以草为善了。此等善恶,都是因你的好恶而生,所以是错误的。”
薛侃是善于深思的,他追问:“那就没有善恶了?万物都是无善无恶的了?” 王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这就是所谓的至善。”
薛问:“这与佛教的无善无恶有什么差别?”
王说:“佛一意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是要求人不动于气,不要故意去作好、作恶。”
薛说:“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掉了?”
王说:“你这便是佛、老的意见了。草若有碍,何妨去掉?”
薛说:“这样便又是作好作恶了。”
王说:“不作好恶,不是全无好恶,像那些无知无觉的人似的。所说的‘不作’,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就是不曾好恶一般。”
薛问:“去草,怎么做就一循于理,不着意思了?”
王答:“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尔没拔,也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心体便有拖累负担,便有许多动气处。”
薛问:“按您这么说,善恶全不在物了?”
王答:“之在你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薛说:“说到底物无善恶。”
王说:“在心如此,在物亦然。那些俗儒就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才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看错了,终日驰求于外,终身糊涂。”
薛问:“那又怎样理解‘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呢?”
王答:“这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恶。”
薛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难道没有着个人意思?”
王说:“那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也着不得一分然大公,才是心之本体。”
另一个学生问:“您说‘草有妨碍,理亦宜去’,为什么又是躯壳起念呢?” 王有些不耐烦了:“这须你自己去体会。你要去除草,是什么心?周濂溪窗前草不除,是什么心?”
这时,周围已经拢来许多学生,王对他们说:“若见得大道,横说竖说都能说通。若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大道。”
他这种思想后来高度提炼为“天泉证道”之四句教,核心便是“无善无恶性之体”。尤其是经泰州学派的鼓荡而风靡天下,流弊益彰。东林党还有心学内部的刘宗周都起而力矫其弊。东林党的影响是全国性的,党魁顾宪成有一段经典性的言论,说的也很俏皮:
夫自古圣人教人,为善去恶而已,为善为其固有,去恶去其本无。本体如 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阳明岂不教人为善去恶?然,既曰无善无恶 ,而又曰为善去恶;学者执其上一语,不得不忽其下一语也。……忽下一语,其个一语虽欲不蔽不可得也。罗念庵曰:终日谈本体,不说工 夫,才拈工夫,便以为外道,使阳明复生,亦当攒眉。王塘南曰:心意知 物皆无善恶,使学者以虚见为实悟。必依凭此语,如服鸩毒,未有不杀人者。……且夫四无之说,主本体言也,阳明方曰是接上根人法,而识 者至等之鸩毒,未有不杀人者。……且夫四有之语,主工夫言也,阳 明第曰是接中根以下人法,而昧者遂等之外道。然则阳明再生,目击兹弊 ,将有摧心扼腕不能一日安者,何但攒眉已乎。「《明儒学案》卷五十八」
呜呼,阳明生怕因药发病,却未能逃出此劫。有的人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亦觉陈。阳明是想预支永恒正确,却没过了百年就出了错。真是令人扼腕叹息的“妈妈的”事情。
7.动静一机 体用一源
阳明在滁州呆了不到七个月,正德九年甲戍升南京鸿胪寺卿。这个衙门也是个不入流的鸡毛之地。在南京则更是“副”鸡毛,几乎无任何实际职责。在北京的还有点事儿干,在朝会之时当当司仪,有外宾来时担负相当现在礼宾司的工作。那时,也没什么外事活动,明朝的皇帝不上班的居多。经常性的工作是管皇室人员的婚丧嫁娶的外围礼节,大概连埋死孩子的权力也没有--那是大内太监的机密工作。在南京则连这类事情也没得管,纯粹是奉旨休闲。没事找事的人便俩眼盯着北京,像《红楼梦》中的邢夫人总想找执政的王夫人的茬儿一样,找秉政者的茬儿,以便取而代之。这也是明朝党争特别热闹的一个小制度上的原因。
王阳明超然物外,这种只争一世之短长的事情他再也没有兴趣做了。也不是发配之苦教“精”了他,而是在那段岁月中凝结了更超拔远大的追求,不屑于跟那些俗也俗不透、雅也雅不高的二癔子一起浪费生命。
他之所以要强调屏去一切外道工夫,直奔那绝对存在又不依赖任何外缘的心本体,就是为了把经验世界用括号括起来,把它悬阁起来,从而把这棵树上挂着的所有那些辞章讲诵之学一把甩开,像禅宗那“截断众流”法,一意去明心见性--然后再以见了道闻了道的身姿「新民」回到治国平天下的正道上来「亲民」。如果说,后者是俗,前者是雅的话,那王大师的思路便是先来个大雅,再来个大俗。雅,雅得可上九天揽月;俗,俗得可下五洋捉鳖。若皇帝不让他去捉,那做个天上人,也对得起这条命了。反正已经找到了自己,就不在到处流浪,身心异处,到了门口进不了家了。--这是最不冤枉的活法,如果真能够常快乐的话。
目的是如此,方法也就特殊。后人和他的学生都觉得跟他交流很困难。学生怎么说都会得到他的纠正性的指点,总难搔到“当下此即”的那个痒处。非过,即不及。早不如好,好不如恰。恰到好处与恰恰相反精微至极--白刃可蹈,中庸不可能也。后人觉得他的“上一句”与“下一句”是自相矛盾的,他却唯其如此才正好左右逢源。真是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他那一套心诀,在他是得心应手,如船夫掌舵;在别人,尤其是没有亲炙其门下、没有进入过其语境磁场的人来说,则是莫名其妙。「毛泽东为什么八次亲自接见红卫兵,就是为了让下一代感受其巨大的磁场。他说苏联变修的原因就是直接见过列宁的人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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