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桂萼告阳明擅离职守,处置思田事宜失当,阳明尸骨未寒,朝野攻诬之风又起,皇帝下班诏停恤典、世袭,禁伪学。当地官员、恶少、家族中人,起而寻衅,鸡飞狗叫,他哥儿两,无法在家乡再呆下去,不得不“逃窜”,家产被那些歹人瓜分。他们完全忘了阳明平时与人为善的诸多善行,而且他们也没学了姚江之学的一星半点,尽管同饮一江之水。看来学风的地域影响是必须分出层次来的。
王艮、欧阳德等商量把先生的遗骨送到南京,去找黄绾。此前,王的老学生方献夫正好在吏部掌权,派王门学生王臣来当浙江佥事,“分巡浙东”,“经纪其家,奸党稍阻”--学生不当官也不行。钱德洪、王畿在去京殿试去了,黄弘纲找到在南京刚升为礼部侍郎的黄绾商量,黄说我有个小女,就收正聪为女婿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行聘礼前,钱德洪、王畿到南京请黄给正聪起个名字。黄又有些犹豫了,说有老母在,不敢专。他们就跑到黄的老家。老太太概然应允。钱、王才得以行聘礼。后来,黄将正聪改为正亿。黄这一举动算侠肝义胆了。他对别人是否险狡,姑且不论,对阳明是相当够意思的。
王臣这个佥事,还有李逢这个推官,“保”着正亿前来南京,居然有恶少一路跟着他们,似乎有大的阴谋,他们还得撒谎说是准备分了伯爵儿子的金子就回去莱。恶少们才散去。这话虽然见诸年谱亦让人难以置信--为夸张形势的险恶而已。但王臣为这几句“哄孩子”的话而丢了官倒是真的。大约是被王门中人给“处分”了。他们信以为真了。
王正亿在黄家算是安身了。而且到了窿庆年间,阳明大放异彩,正亿得袭伯爵位。到了万历五年,这位爵爷死了。他的儿子承勋继承了爵位,大儿子先进该袭爵。但先进无子,想过继弟弟先达的儿子业弘。先达的夫人说,老大无子,爵自传我夫,由父及子,爵安往?先进怒,改而过继本族的业洵。承勋死后,先进没等到办理袭爵的手续也死了。业洵知道他终非正宗嫡亲,爵位必归先达,便造谣说先达是收养的。建议将爵位给承勋的弟弟的儿子先通。纯属于拆烂圬。屡次讼于争朝廷,几十不决。到了崇祯年间,先通得了封爵四年,李自成进北京,把这位爵爷杀了。争来争去,争了个遭砍头的资格。
良知不家传。爵位可以家传,一个伯爵爷在社会上那是了不起的贵族。王家因此成为浙东望族。万历六年册立了余姚人王喜姐为皇后。皇帝问皇后的亲属,皇后想夸耀自己的门廷,便说是与王正亿一家子。足见正亿的名头有名牌效应。万历年间,王阳明的侄孙辈的人在朝中当三品以上官的有六人,王家一度有中兴气象。但是在文化方面他们乏善可陈。王承勋有本《瑞云楼集》。王业洵还有点味道,因朝政黑暗,不赴科举,曾与黄宗羲等三人删《传习录》的失实处,重新刊行。阳明的九世孙王 隐居乡里,以教书糊口,曾为余姚龙泉山腰的龙泉井作铭,有这样两句:
譬如良知,心体本然。
第十三回 晚年化境
1.光不仅在烛上
嘉靖朝最大的事儿就是大礼议了。他想要本生父母也成为名义上的正牌皇帝皇后,因此与群臣发生激烈又旷日持久的争执。高潮是群臣--有二百二十人集体跪伏到左顺门,请愿抗议。此前的书面抗议更是连篇累牍。明朝的文官真有点左性儿,前些时为谏正德南巡而集体请愿,能够集体行动是个了不起的特点,说明他们拥着共同的标准,这个标准来源于儒家文化被普遍奉行。 当然皇帝也几乎没有屈服过。这次是先派司礼监的的太监两次劝退,不听,还叫来了辅臣一起力争。皇帝便派太监记录诸人姓名,抓走了八个为首的。杨慎等便在外面撼门大哭。一时群臣皆哭声震宫阙。年轻的皇帝大怒,一下子抓了134人,另有86人待罪。这些人分别受到发配、夺俸、杖责等报答。后来还有抗议的,轻则劝退,重则发配。史称“大礼未成,大狱已起。”最可惜的是杨廷和,在正德朝屡立奇功,而且嘉靖就是他用力从蕃王拉上龙廷的,但新天子就是要打掉他那个以皇帝为学生的鸟傲气。他比阳明还冤枉。大名鼎鼎的杨慎「升庵」因此案在边戍地过了后半生,并死在了那里。他临死前还只能说:“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细人们是必须以迎合主意为手段,才能达到阴谋目的的。
在专制的链条上,忠孝贤愚同归于尽,差别在于有前后而已。阳明没进京当官绕过了这场风波成了幸事了。杨廷和阻挠阳明入阁算是暗中保护了他--噫!
当大礼议起时,在京的学生来问怎样才对时,阳明不回答。他坐在碧霞池赋诗两律,其中有“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觉得他们那种穷折腾相当无谓。
这次新皇帝与旧大臣的较量,最后便宜了一些边缘小僚,使他们迅速走上中心舞台。他们引经据典的证明皇帝的要求是符合儒家规范的,于是获得越级提升。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秘密在于皇帝需要新的支持者。张璁、桂萼,相当于刘瑾时代的“超拜”,他们最后蹬了阳明一脚。阳明在贵州的老朋友席书、学生方献夫、黄绾也因支持新皇帝而获宠骤起。他们抬了阳明一把,但也等于把阳明“送”了--推荐阳明去平思田之乱,阳明客死归途不说,还被处了个擅离职守,又翻起了旧账,还把爵位给吵丢了。他们若不得宠,阳明至少在阳明洞能多清静两年,可能晚死两年。在他们的推荐之前也有推荐的,都未见效。他们走张璁的后门,才重新给闲了六年的老师安排了工作。用当时的官本位标准看,他们是报答了老师。但从思想史长河的得失来说,他们提前送走一代大师。--唉!
世事难言。用他在正德十六年纪念岳父的祭文中的话说:人生“中间盛衰之感,死生之戚,险夷之变,聚散之情,可悲可愕,可扼腕而流锑者,何可胜道?...死者日以远,生者日以谢,而少者日以老矣。”以后可愕可可悲可扼腕而流涕者,其又何可胜道耶?
现场情况永远是复杂的,在专制的单行道上,你不撞他他撞你。不当官,不一定一身轻。明朝的官场有特点,明朝的文人有唳气。如果说,宋朝以收敛个性为主,那明朝以扩张个性为主。有所谓谁也不怕谁那麽一股劲。无事生非以显示自己,以高尚的名义打击异己,等等,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王华死后,阳明哀毁过分,有人弹劾王华生前曾收贿赂--他主动交出来就正证明他收了;他是被迫退休的,不能按大臣的待遇追祀。阳明不得不起而抗疏。还有许多打上门来的事情,真是消极的找清净是找不到的。斗争哲学的产生往往有多方面的原因。
朝中已有推荐他的声音,他是乎不动心。几次推荐也都没有成功。好在他他现在的中心工作是推广他的学说。要想真三不朽,还得看“立言”这一路。
正印证了阳明的说法,烛光不尽在上面,到处都有光。阳明的光更应该普照民间,而不应该去挤庙堂那个窄门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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