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大师王阳明大传_周月亮【完结】(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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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了十月初十,他不知道皇帝已嫌他麻烦,桂萼已在中伤他,他强扶病体,给皇帝写了长长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从他在越绻伏六年,想进京一睹天颜,又怕谗言说起,再次重申他在两广征讨招抚两得当,都体现了皇上的恩威。现在已无烦苛搜刻的弊端,不会再生民乱,他走的无后顾之忧。

  他让已升为陨阳副都御使的林富管理广西的行政事务,副总兵张佑管理军事事务。他举荐的人都没有很好的执行他的路线,尤其是张佑贪贿赂,而造成瑶族的土司仇杀并因此连锁反应出土匪的啸聚。一世英明的阳明遂留下“寄托不终”的遗憾。他一意扶持的岑猛的后代也没争了气。民族自治问题,对他的智慧提出了挑战。原因则在于这里根本就没用可用之才。朝中也没可用之才。但并不是人间没有可用之才,只是那个体制排斥了真正的人才。

  阳明曾借吁请边关人才时给皇帝上过课:那些磊落自负,卓然思有所建立,而学识才能果足以有为的人才,却只因为一时爱憎毁誉,就愤然抑郁而去,尽管天下共为之不平,公论昭著,亦无济于事。有多少豪杰可用之才,为时例所拘,因而弃置不用!他提醒皇帝,所谓时例是朝廷定的,可拘就拘,不可拘就别拘了,本是无可无不可的。现在朝廷的考察法,固然能去掉一些贪恶庸陋之徒,但那些蝇营狗苟侥幸求进之徒是永远会有的。而那些磊落自负,有过人之见的人,屈抑自放于山水田野间,他们能自得其乐;却是朝廷的损失,朝廷使有用之才废弃终身,却用了些庸陋劣下之徒,除了增加百姓的困苦还能怎样?

  这是明代版本的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龚自珍说这篇万言书就是两句话:朝廷不得人才用,而人不能尽其才。

  其实,更准确的概括是朝廷就是铲除他们说的这种人才。

  大内之中,一个收拾阳明的罗网正在越收越紧。

  第十五回 镜里觅头

  1.皇帝驴性

  远在九重宫阙的嘉靖皇帝,为思田之乱和平解决,特派专人奉加盖了玉玺的奖状及赏银五十两,南下嘉奖王阳明,至少肯定了他的招抚工作是其功可嘉的。但当又听到了尽平八寨、断藤峡的捷报后,就且喜且疑起来,遂“手诏”首辅杨一清、新任吏部尚书桂萼等,议一议王阳明的问题。嘉靖以为阳明在自夸,还想了解一下他的学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嘉靖这个人比手下的大臣们还多疑善忌、鼠肚鸡肠,因为他有条件便充分的刚愎自用。因为他不是个人才,所以他不可能用真正的人才。与正德相比,他是个合乎帝王常规的流氓而已。

  杨一清本是了解阳明的,只因阳明的学生上疏请阳明入阁时,伤害了他,他也怕阳明真入了阁。尽管阳明曾给他写信表示志愿去当散官,他还是不能放虎。他知道专以报怨为事的桂萼会说出他想说的话,便把这个风头让给桂萼来出。桂萼则根本就是个小人,杨慎就耻于与他同列朝纲而被发配到了边疆。桂萼素来对阳明就不忿--偏你把风头出尽,这回又偏不去打交趾,你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利害。他倒不晦默,旗帜鲜明的攻击起阳明来,把阳明的事功和学术来了个全盘否定。他说:“王守仁这个人为人怪诞,不懂规矩,他的什么心学,就是自以为是。这次让他征讨思田,他偏一意主抚;没让他打八寨、断藤峡,他偏劳师动众地去打,这简直是目无王法。这是典型的征抚失宜,处置不当。”

  狗屁不懂的嘉靖以自己的能力推断阳明那麽短的时间做了那麽多事情肯定是在自吹自擂,他又除了相信桂萼这几个拥立他的人,把满朝文武都视为敌人,凡说阳明好的都是在替他吹牛,那自然只有相信桂萼的判断了。他几乎忘了前不久的表扬,刚愎自用与出尔反尔是相互为用的,一个打掉狂者的盘算,在他脑袋里开始发育。不予奖励,是第一步。

  阳明本来就防着这一手,还专门让宦官在前线对战绩做了审计。但那没用,整你的时候才有用。杨一清则说了几句,这个人好穿古人服装、戴古人的那种帽子之类的话,在聊天中贬低了刚刚立了大功的国家的栋梁。桂萼又说了些阳明居然敢非议朱子,他的心学是在妖言惑众,等等。这场“手诏”廷对遂结束,阳明那泼天的功劳便拿风吹走了,还埋下了后面禁毁心学的伏笔。

  再高级的会议也保不住密。方献夫、霍韬、黄绾纷纷上疏为阳明鸣不平。他们从广西的地理形势、历史问题讲起,想教会皇帝懂得阳明干的这个活儿为大明家省了多少钱粮人命,保境安民,多么重要,阳明根据实际便宜行事,正见出他为陛下分忧的耿耿忠心,等等。但皇帝认为他们在替老师说情,所以他们的话听不得。个中逻辑其实是他想听的都是真的,不想听的都是假的。而且他当皇帝认定一个道道:必须按照自己的旨意办,大臣越劝越要顶住。为了给他的本生父母争正统,他廷杖、发配、罢黜的官员比刘瑾并不少。他并不觉得这个国是他的,只觉得这个家,必须把这个国的便宜占完,才没浪费了皇帝的权力。国亡事小,家不舒心事大。

  黄绾的上疏言词激烈:“臣以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等饰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于两广,恐怕劳臣灰心,将士解体。以后再有边患民变,谁还肯为国家出力,为陛下办事?”

  哪怕你们说破大天,嘉靖皇帝心坚意定,淡淡地说知道了,便完事了。中国的最高决策大凡如此,指挥千军万马的王阳明在这里只是小菜一碟。阳明这只鞋,是被他们践踏的鞋。尽管他们践踏这只鞋是在败坏自家的基业,但这样做开心便就要这样做。别人徒叹奈何也是瞎操心。

  嘉靖皇帝没看到阳明写的情深词切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这篇感人的性情文章被毫无性情的桂萼给压下来了。阳明写给皇帝看的东西等于给狗看了。这种事情常有,但这回是致命的。

  阳明详细论述了他必须回去就医的原因。说他在南赣剿匪时中了炎毒,咳嗽不止,后退伏林野,稍好,一遇炎热就大发作。这次本来带着医生来到广西,但医生早已不服水土,得病回老家了。他还得继续南下,炎毒更甚,遂遍体肿毒,咳嗽昼夜不止。出发前脚上就长疮走不了路,后来更吃不下饭,每天只喝几勺粥,稍多就呕吐。但是为了移卫设所,控制夷蛮,他亲自考察地形,才敢提奏朝廷。他就用浑身是病的身体,硬是上下岩谷、穿越林野,确定下了让廷臣认为出格的改建城堡的方案。他的方案成了一章罪状,他的身体却从此一厥不振。被抬回南宁,就移卧于船上。他实在等不见朝廷批准了,他将从梧州到广州,在韶关一带等待皇帝的命令。他再三哭诉这样做是大不得已,请皇帝怜悯他濒临垂危不得已之至情,使他幸存余息,再鞠躬尽瘁。“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就是有点怨仇,看到这样感人的文字,也会焕然冰释。但那是一般人,桂萼是特殊的小人。他跟阳明并没有过什么利害冲突,只有点反感而已。但他现在大权在握,主观好恶就威力大了。他也受过不公正待遇,但他并不因此增长己所不遇勿施于人的恕道,反而增加了仇恨人的歹毒心。他与嘉靖是君臣遇合,一对“猜人”。当他看到阳明表示要离开两广军门,只身回家时,嘴角上浮现出专琢磨人不琢磨事的吏部官员特有的微笑。这个因逢迎嘉靖而骤贵的马屁精,已感觉到皇帝对阳明不感兴趣,至少嫌他那股自大气,皇帝不舒服是大事,大臣的头等大事就是让皇帝舒服。他于是把阳明的手本,放到“留中”箧中:你不等朝廷准假就径奔老家,我偏匿而不发,坐成你个擅离职守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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