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小蕾爸爸参加队日的目的是照相。他的大照相机炮筒子一样,咔嚓咔嚓在我们周围响个不停。慢慢地我便窥出了端倪,大官的相机专门对着的是他的女儿及个别干部子弟,根本没我们这些“胡同串子”什么事儿,当然我也就不必上赶着往前凑了。我自小就是敏感的,我知道我是谁。
这个队日过得心里有点儿别扭。
几天后雷小蕾把过队日的照片拿到班上来显摆,有划船的,有荡秋千的,有吃冰棍的……大家传着看。照片里,雷小蕾绝对是“女一号”,我们则是芸芸众生,是陪衬。班主任更惨,照了半张脸。就这,高玉琴老师还一个劲儿说,照得好,可以留作纪念,过五十年你们再看。有意思得很呢。
可惜,还没过十年,高玉琴就死了。
我想如若我的三姐活着,我自然也属于干部子弟了,我的三姐即便不是大官也得是个国家干部,这样我和我的那一帮芸芸众生的“胡同串子”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跟假山、大树、九龙壁一样,充当背景的地步。
三姐身后的冷寂,“胡同串子”的低贱,班主任的巴结,让我失落,在二年级小学生的心里拧成了一个结。现在看,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是郁闷得厉害,觉得自己掉价极了,回来便跟父亲哭闹,问他怎的不当红军去长征?在那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人家的爸爸都去革命了,他非要泡在家里,接二连三地生一堆孩子,简直是莫名其妙。
父亲被我纠缠不过说他也当过大官,而且是中央级别的,比雷小蕾爸爸的官大多了。我问什么官,父亲说是镇国将军。
母亲一听赶紧把我拉开,说不要听父亲胡说,那都是父亲瞎编的,并且告诉我,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万一人家较起真来,咱们可担待不了。其实父亲没有胡说,悠还真是个“镇国将军”,不过这个将军不是共产党任命的,是清朝皇上封赏的,我祖父是镇国公,世袭罔替,代降一等,到了父亲这辈就成了镇国将军。我说,有这个将军比没有还让人恶心,寒碜也把人寒碜死了,我哪里会出去说!
父亲从来是不急不慢的,对我这个老闺女绝对有耐心,揪着我的小辫子说,阿玛也是当过红军的
我眼睛一亮,扑在父亲怀里,揪着悠的胡子说,真的呀?
母亲对父亲嚷嚷:越说越离谱了啊!
母亲将我从父亲的房间拉出来,带到厨房,给了我一块大糖瓜,这糖瓜本来是准备过年给灶王爷上供的,让灶王爷的嘴被糖粘上,在玉皇大帝跟前说不了坏话。现在母亲把糖瓜给了我,想的是把我的嘴也粘上,再说不了“镇国将军”一类的是非。为了解开我心里的结,母亲安慰我说,谁说咱们不是干部子弟,谁说咱家没大官,你的表兄小连那不是大官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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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连的确是大官。
小连的官大得让我不知道有多大。
有一回小连上我们家来,提前半小时,整条胡同都戒了严。一会儿,三辆小车停在了门口,呼呼啦啦下来一帮人,进来的只有小连一个。
我那是第一次见小连,很普通的一个人,个子不高,白净面皮,穿着灰中山装,披着呢子大衣,说话带着南方口音。其实他是地道北京人,搁先前也属于“胡同串子”范畴,不知怎的,一当了官连说话都变了。母亲迎了出去,站在垂花门的台阶上给小连请了蹲安,客气得简直都不像我的母亲了。后来小连走了她又反思这个安请得不对,小连是晚辈,他应该管母亲叫舅妈,哪有舅妈给外甥请安的道理。说自了是母亲没见过官,甭管是谁,只要是官,自己的心里先怯了三分,这也是穷人心态。她那朝外南营房的贫民出身,让她对一切官员都有着本能的避讳和谦恭,官大一级都能压死人,更何况母亲没级,小连在她眼里就是她这辈子见到的最大的官了。依着规矩,母亲应该站在垂花门里,正屋的廊子上迎接客人,不该到二门外头去抛头露面,而且是为一个外甥,真值不得!这份儿跌大了。
母亲没我端得沉稳,我站在屋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小连随母亲走上台阶。小连看到了我,摸着我的头问我是谁,小连那态势绝对是大官接见群众的亲民态势,我在新闻电影上看过,一点儿也不新鲜。母亲赶紧说,这是老闺女,小名叫丫丫,你舅舅六十岁才得了这个,宠得什么似的,没一点儿规矩。
‘母亲说我没规矩,我便越发地没规矩,主要是她在外人跟前说出了我的小名,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我对灰中山装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小连,你哥是大连,你们家住在细管胡同三号。
母亲说,这孩子人来疯,动辄就犯浑,跟死了的老五一个德行。
小连说,丫丫长得像三表姐。
小连说的是在德胜门城根儿被活埋了的那个,母亲说的是被父亲赶出家门在后门桥冻饿而死的那个,都是死鬼,就是说我像死鬼,这更让我不快。我看得出,小连对我的亲切和笑意都是装出来的,假模假式。小孩子一般都有这种直觉,就像狗,谁对它是真好假好。它不是凭眼光,是凭感觉。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对小连没什么好印象。
在这里恕我将小连的正式名字隐去,父亲生前反复强调过,不要提及和小连的亲戚关系,免得给人家造成被动。我说,这样伟大的亲戚有跟没有一个样。
应该说这个家里那天拿得最稳的是父亲。父亲不愧是有“镇国将军”称号的,怨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等着外甥的拜见,手下一幅《鹩鸽石榴》的工笔连停也没有停。按常规,小连这样的官来了,父亲会安排在客厅见面,但小连是父亲姐姐的儿子,在客厅见面就显得太郑重太见外,毕竟是小辈,犯不着那样大动干戈。甥舅在书房相见随和又不失身份,挺好。
小连一掀门帘进了书房,伟大的官员把大衣一扔,没忘了给我父亲请安。这让我看着有些怪诞,我想他再官大,在叶家也是外甥,这怕是改变不了的。
“半世总为天外客,一家今是故乡人。”小连在书房里跟父亲谈了些什么我无从得知,连母亲也很知趣地回避了。其间母亲进去送了一次茶,出来对我说两个人都在掉眼泪。大官还会哭,父亲还会哭,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官面上的小连从来都是正面须生的形象,冠冕堂皇,不苟言笑。有一次我和父亲参加政协的新春联欢会,在会上见到了小连,他扫了我一眼,竟然不认识一般地从我跟前走过去了。那张脸,那做派,是绝对的正儿八经。但只有我知道,在正儿八经的背后,他在父亲的书房里偷偷哭过。这个秘密我没对谁说过,说出来怕人家不信,闹不好就跟说我们家有马车似的。
父亲是政协委员,有人说这与小连绝对有关系,但父亲否认这一点,他说小连不会将私情与政治混为一谈,小连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他对他亲兄弟大连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时候大连还关在监狱里,是共产党的监狱。
三
在说大、小连之前有必要先说说我的姑姑,那是被我称为姑爸爸的一位女拿破仑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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