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_叶广芩【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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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爸爸在叶家如此折腾时我还没出生,我见到姑爸爸是在十几年以后,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提了点心盒子到我们家来,穿着簇新的带有樟脑味儿的衣裳,刨花水把头发抿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脑后头的小纂儿上插着一根白玉簪,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小皮鞋。母亲告诉我说是姑爸爸到了,话语间满是受宠若惊的成分。姑爸爸满头银发,脸上白净而平整,说话声音很低,很柔和,全没有 母亲叙述的那些张扬与矫情。母亲张罗着沏茶倒水,姑爸爸竟然站起身来接,一口一个美珍地叫着我母亲的名字,好像是嫡亲嫡亲的姐儿俩。谈话问知道,姑爸爸在给工艺美术厂画彩蛋,她的大姑子在街口摆烟摊,日子勉强维持,依旧是不富裕。那次姑爸爸来找父亲,是让我父亲到政府去打听情况;说她的儿子小连一走十几年,现在太平了,儿子若是在,怎的也会回来看看老妈的,那是个仁义孝顺的孩子。若是不在了,政府也应该像对我三姐那样,给家属有个说法。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妈妈的怎能心甘!

  应该说姑爸爸提出的要求很合理,我父亲绝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听了老太太声泪俱下的倾诉,我对眼前瘦小枯干的姑爸爸充满了怜悯之心;甚至想让父亲将老太太接回家来。让她在娘家颤养天年,将来由我和我的哥哥们为老姑奶奶养老送终。

  父亲说,怎么可能,这里边有个自尊的问题,你姑爸爸是个要强的人。

  四

  要强的姑爸爸却没养个要强的儿子。

  解放军一进城,原本在旧政府干事的大连依旧按原职被新政府录用,一切照旧,甚至连办公桌也没换。但是大连不干了,他嫌共产党要求太产,动辄开会学习,动辄汇报思想,他没那么多思想可,以汇报,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让谁管着他。以前在旧政府干事,早上九点上班,十点到岗,温暖的大,办公室,明亮的大玻璃窗,茶房早旱地给沏好了茶,把桌子擦抹得一尘不染,恭候着他的到岗。他的任务是誊录公文。可是这公文有时一个月也下不来一件,偶尔下来也是三言两语,十分钟就誊完了。许多闲傲的时间无法打发,就看《梅花易术》,给人着手相、算命,一天到晚云里雾里地神说。反正大家都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共产党一接管,首先茶房取消了,得自包到锅炉房打开水,八点上班得准点到,在签到簿上画钩,一进办公室文件就山一样地堆在桌上了,别说《梅花易术》,就连窗户外头的梅花树他都没工夫抬头看一眼了。这哪儿成,借着上边要求他们学习打字的机会,他就把工作辞了,说闻不了打字机的机器味儿,一听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就想撒尿。说不干就不干,在家闲了两个月又觉得很无聊,首先是手头不宽裕;想听个戏,下个馆子,得跟他妈妈和姑姑要钱。从老太太们手里要钱他倒没觉着寒碜,主要是不好要,他能要出钱的唯一理由是“要处女朋友”。也的确。四十大几的大连还是光棍一个。他妈替他着急,只要是为女朋友的事,要钱从不打绊子,但总是没有结果。问原因,他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懒求。”

  大连长相不错,能耐也不小,就是嘴里没实话。哪个姑娘,哪个小寡妇也不愿意嫁个说话云遮雾罩,两脚落不到实地的爷们儿。

  有一段时间大连常上我们家来,来了也不太有人答理,谁都不待见他,他也不在乎,都知道他没正经事,是混饭来了。特别是我们家的厨子老王,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大姑奶奶的这个儿子。这个大连,肉包子能吃九个,炸酱面能吃三碗,吃饱了也不走,坐在门道里跟看门老张神聊,东南西北,话题不断。

  大连说他睡觉的枕头让耗子咬破了,从破窟窿里竟然掏出一张字条来,上头写着:“此枕卖与傅家,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被鼠咬破,特记之。东坝河庞谰周。”大连说字条上的日子时辰和枕头破那天一丝不差,他也是姓傅的,只是不知字条上提出预言的“庞谰周”是谁,是哪个年月写的,这个庞谰周何以能有这么大的能耐,竟然能做到料事如神。老张是个好事之人,听了这话就说,那你就到东坝河找去呀,东坝河离这儿也不远,一个钟头就到了。要不我跟太太说一声,陪你去。

  大连说,还用你陪,我早去过了。

  老张说,找着了?

  大连说,当然。

  老张说,快给我说说,这事有点儿意思。

  大连说,不是有点儿意思,是太有意思了。

  老张赶紧给大连的茶碗续水,问大连还吃不吃包子,要吃他还可以到厨房去拿。大连说他不吃包子。老张说,不吃包子就快说,庞谰周到底是谁?

  大连说庞谰周是东坝河小猪店人氏,三百年前就死了。老张说,这么说,这个三百年前的人早就预料到这个枕头三百年后归你枕着?

  大连说,要不怎么是高人呢,人家是火了“理”的。

  老张问入什么“理”,是不是白莲教?大连说白莲教早过时了,人家信的是真理,信了真理,上三百年下三百年,六百年的事情没有不知道的。

  老张说,可惜没让庞谰周给我算算什么时候发财。

  大连说,我见到的是庞谰周的后人,叫庞天然,庞天然说他们家的老先祖早就留下话来,说三百年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有个叫傅大连的人会找来,这个人有仙根道骨,可以作为道门的点传师。

  老张说,就您?

  大连说,我怎么啦?我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你以为我就会吃九个包子吗?告诉你,我的本事大了,不张扬就是了。

  老张说,得,您别跟我们凡夫俗子一般见识。我斗胆问一句,这点传师是庞谰周跟前的哪一路神?

  大连说,点传师是人与神之间的联络员。比如说你,要想成仙就得通过我引见,要不然你上哪儿找神仙去,神仙从你跟前过去你都不知道。

  老张说,我不想当神仙,神仙有什么好,吴刚在月亮上头也是神仙,一个人,见不着老婆孩子,自己还长命百岁地永远不死,闲得没事砍树玩儿,还不如我在人间看门呢。我就是想发财,有了钱回家置点儿地,盖院房,买俩大牲口,雇仨伙计。大小子支应门户,二小子上天津跑买卖,三小子上北京念书……可惜就是缺钱哪,叶家这点工钱将够我自己的嚼谷,哪怕我手头有三百大洋,我就知足了……房可以晚点盖,牲口可以不买,仨小子先跟着我在地里刨哧……

  老张徜徉在他的理想中,这是他日日在炕上做的梦。

  大连说老张的想法太浅薄,不管怎么着,先要人道。入了道才能得真传,得了真传就能点石成金,到那时候。还在乎什么房子地,想花钱,照着场院的石头碌碡一点,碌碡就成了金的。

  老张说,怕的是到时候发愁的不是钱怎么花,是怎么把这个大金碌碡掰碎了。

  老张问大连入的是什么道,大连卖关子地说,子日: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老张不解,大连说,你怎还不开窍,就是一贯道嘛!

  老张问一贯道信奉的是哪路佛爷,大连说是“明上帝无量清虚至尊至圣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简化了说就是“无生老母”。老张说,一个老娘儿们家,不在家抱孩子,出来跳大神儿……

  大连说无生老母可不是跳大神的,那是个救世济人的。老母最近很忙,因为天有异兆,颐和园昆明湖旁边的铜牛眼里流出了血,鼓楼西南角每天下午冒黑烟,太和殿挑檐上的琉璃饰件“仙人指路”不翼而飞,潭柘寺后山洼里出了一只长角的长虫……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天下要大乱了,刀兵灾、瘟疫灾、饥馑灾、蝗虫灾接踵而来,要刮七七四十九天天罡风,飞机飞不起,大炮打不出,天塌地陷,尸骨成堆,鲜血成河,明智者赶紧人道,受老母护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否则就难说了。老张说,那叶四爷这么大的家当也说完就完了?四爷、四太太也在“尸骨成堆”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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