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站在影壁前头说,是俺。俺拆的。
周大夫说,好好儿的,你诉它干什么?
柱子说,俺要看看那样头。
周大夫问什么是榫头。柱子不屑地把脸一扭。
周大夫只好一块块收拾木头板。柱子说,甭心疼,待会儿俺给你原样钉上。
鸭儿和坠儿抬着一桶水晃晃悠悠地来了。桶的大半边压在鸭儿的扁担这头,就这也把坠儿压得直伸脖子,咧着嘴,要哭的模样。坠儿说,姐,我抬不动啦。
鸭儿鼓励坠儿再努把劲儿走几步。坠儿说她是真不行啦……
在门口的柱子见状,接过来,把桶提在手里问,倒哪儿?
周大夫说,房檐下头的水缸。
柱子把一桶水倒进缸里,水刚刚是个缸底。他看了一下,不言声拿起另一个桶出去了。
柱子挑了满满一挑水进来了。
柱子又挑着一挑水进来了。
柱子把全院的水缸都灌满了。
坠儿高兴地在院里一边担一边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周大夫看着满头大汗的柱子说,小伙子不惜力,是个实诚人。刘婶说心眼儿好,善良。惟独鸭儿没说话,一拉门进屋去了。
坠儿把一条手巾递给柱子,脱口而出说,大哥,你擦汗。柱子听坠儿管自己叫大哥,一愣。坠儿天真无邪地看着柱子,柱子接过手巾,冲她一笑。
古建队的维修工程进入到了艰难的攻坚阶段。在一片忙碌的施工现场,王满堂拍着身上的土顺着马道走下城来。老萧也是一脸灰土,疲惫不堪地跟在后面。刚才,城楼上要换底部已被雨水泡糟的立柱,王满堂认为是截墩的活儿,只要把柱子下半截换了就行了。刚要上锯,在一边撮渣土的老萧说慢着,老萧让人上去看看。一工人登着架子上顶一探,敢情柱子顶也糟了。人们就说这柱子怪,它两头糟……
明摆着,这根柱子就不是锯墩而是要彻底更换了。锯墩的事临时停工,王满堂让大家去备柱子的料。
大家都很佩服老萧,说这根柱子不但连工程师,就是连师傅都差点给蒙进去了。萧师傅有萧师傅的能耐,料事如神,入木三分。让大家一捧,老萧又有些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走下马道,王满堂对身后的老萧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想立柱都是打底下烂,没承想上头也……
老萧说,东直门年久失修,楼顶漏得跟筛子似的,雨水顺着柱顶往下流,不像廊檐下的柱子,雨水只溅泡下头,所以它上边比下边糟得还厉害。这是你勘察不严的一个大疏漏,搁有皇上那阵儿你是掉脑袋的罪,连你带下边的壮工,都得倒霉。咱们“隆记”名声之所以十几代经久不衰,是咱们给大内干活,向来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错。别说立柱,就是一般彩画,画上的人儿连根头发丝儿都不带乱的。给国家于跟绪皇上干是一个理儿。你别以为你当了队长就什么都对,就了不起。
王满堂说他没以为自己了不起。
老萧说,你心里以为了,别当我看不出来……你让我拉渣土……
王满堂说,我也跟大伙一块拉渣土。
老萧说,乾坤坎震,各有位置,我就不是运渣土的料。
两人说着来到了城楼下的工棚。大摊儿正在跟几个瓦工说什么,见王满堂进来,大摊儿愁眉苦脸地说,南边高碑店运来的砖不能用。王满堂问怎的不能用,大摊儿没说话,递过来一块砖,王满堂拿起雕砖的刀子,用刀一旋,砖碎了。又拿起一块,用瓦刀一砍,酥的。众人都无言地看着王满堂的操作,王满堂失望地把刀撂在桌上。
老剩儿说,眼下咱们实在没地方弄好砖去。
王满堂说,老祖宗能造,咱们就能修。修得要跟造的一样,只能好不能坏。要是你差一截子,我差一截子,咱们中国的这点玩艺成什么了。
老剩儿说都是砖,砌上去没人看得出来。王满堂说老祖宗看得出来,工人们的良心看得出来,几十年后老百姓看得出来。老剩儿说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死了,还顾得了那儿。
王满堂说,咱们死了可东直门还活着!
众人都觉得王满堂说得对,可又拿不出具体办法来……王满堂就让大家清理旧砖,有多少算多少,再动员附近住家户,有砖的都献出来。大摊儿说旧的砖不好清,三合土砌的,硬得跟铁似的,有的地方还灌了江米汁,一砍,震得虎口疼。王满堂说虎口疼也得干,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摊儿说门脸的砖凑得差不多了,明儿就可以加固券顶了。一听这话,老萧抢先说明天加固券顶不行。大摊儿说队长还没有发话,老萧怎的先说不行。老萧说正东之门,动工修造需戊戌、辛巳、丙申才是吉日,明天戌午,犯水。
老剩儿说,萧先生您这个老迷信,留神我把您当镇城的物件砌到城墙里头去。
大摊儿说,现在社会上正反一贯道呢,说不定把您当点传师逮了去。
老萧说,一贯道是什么?一贯道是反动会道门,跟我能挨得上边吗?中国建筑有中国建筑的气运,这是科学!故宫太和殿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往那儿一墩,任再大的建筑,方的、尖的、圆的谁也压不过它去。为什么?建筑的气运在那儿呢,这就是中国。
大家正说着砖的事,有个领导领着一个中年人进来了。领导对大家说这是给古建队派来的书记,专门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往后大伙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找他。
大摊儿说,我们不用书记,我们有这样的人。
领导问是谁。
大摊儿指着老萧说就是他。
大伙都乐。王满堂让大家严肃些,说派书记是件正经的事情,不要这样嘻嘻哈哈,显著咱们很没有组织。领导告诉大家石书记是代表党的组织的,以后队上要在工人当中大力发展党员。
老石很谦虚。老石说他什么也不懂,今后就跟大家在一块儿干,从头学起。
老剩儿说从头学您得拜师傅。老石说他就拜老剩儿。老剩儿说要拜他,老石的辈儿就惨了。王满堂制止老剩儿,带头鼓掌说,欢迎老石来我们队上。
大家鼓掌,掌声很热烈。建筑工们不拒绝任何新人,甭管你是谁。
下班的铃响了,大摊儿问王满堂明天到底券不券顶。
王满堂说券。老萧说不能券。王满堂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老萧说听天的。
老石说,王师傅我看这样吧,大家有两个礼拜没休息了,明天换休一天,让大家好好歇歇。
大摊儿说,明儿上茶馆泡它一天。
老剩儿说,筱粉蝶有日子没出来了。
第二天下雨。
从早晨开始就是大雨如注。“陶壶居”茶馆里,王满堂。老石和大摊儿等坐在桌前喝茶。茶馆内非常冷清,往日筱粉蝶唱大鼓的台子已空空落落,那些卖唱的艺人们不知到哪里去了,这使得王满堂和他的徒弟们很有些寂寞和失落。这个茶喝得寡淡又无味儿,没有活儿可等了,没有唱儿可听了,干吗还要到茶馆来呢?对建筑工人来说,茶馆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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