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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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摊儿看着柱子在地上画出的图凝眉沉思。老石问大摊儿的看法,大摊儿说得容他再想想,东直门城楼是座南北对称的砖木结构建筑,周围虽有围墙但并不承重;承重的是南、北、中三排立柱,北墙立柱究竟起多少作用……这得计算。

  王满堂说,它只起墙的骨架作用。

  朱惠芬说她父亲是搞建筑学的,让他帮着算算。大摊儿问朱惠芬的父亲都搞过什么建筑,朱惠芬说她爸爸是过去老中国营造学社的。老萧说是梁思诚那批人,喝过洋墨水,有真才实学的。老石问计算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朱惠芬说她骑车回家,一会儿就折回来。

  刘婶让大妞上街道开会去,发行公债的会,上边号召了,吃窝头,啃咸菜,千万别忘了买公债,说这是公民的义务。大妞说她不是公民。刘婶说不是公民是什么?大妞说她是家庭妇女,三个孩子他妈。刘婶就说大妞落后,说这不是钱紧的问题,这是对新中国态度的问题。什么时候街道要给他们这些后进的人开个会,让他们好好受受教育。大妞听刘婶说她落后,又想起“小老婆”的话,不由冒出一股邪火,张嘴就说刘家的儿媳妇是婊子。刘婶当然不答应,非让大妞把话说清楚。大妞让她去问媒人老萧。老萧什么都知道。

  刘婶说,问就问。白新生要不是婊子,我跟你没完!

  东直门建筑工地。朱惠芬拿出她爸爸画的东直门由于地基下沉,榫头拔出,力位移动的曲线。朱惠芬指着几个数字说,这个数据是基础与立柱之间最大的摩擦力,这个数据是加长加大榫头,它的弹性应变力在这儿……

  王满堂对着那一大堆数字发蒙。他说,你父亲的结论是什么?

  朱惠芬说,她父亲说古建筑木结构屋顶重量大,刚度也大,特别是挂瓦以后,屋顶太重可以加速地基沉降。现在,不承重的围墙与承重屋顶重量与地基沉降的关系已经计算出来。因此我们在维修的时候,必须加强屋顶与下部框架的连结刚度以及墙柱框架的刚度,才能避免以前发生的问题。

  众人都看王满堂,王满堂说,拆!拆了重装。

  年轻人们松了一口气,一轰出去干活了。

  老石对王满堂说老祖宗建东直门的时候,绝没算出来几百年以后它的地基会下沉。王满堂说还是得信科学。老萧说其实这个隐患在建城楼子的时候就有了,还记得鲁班压平了东直门西北角的说法不?西北角上翘,正是由于东北角下沉的缘故啊!咱们就当故事听了,没往心里去。老祖宗在几百年前就暗示了东直门东北角下沉的事,是咱们悟性不够……悟性不够……

  王满堂只是说,后生可畏。

  老萧说,让年轻人这么一改,东直门这回可真是万万年啦。

  有人对老萧说,外面有个姓刘的妇女找他。

  明白了真相的刘婶不能容忍白新生的存在、她让白新生离开刘家。白新生只是哭,福来向周大夫求救。周大夫说,待得好好的怎么唱起《孔雀东南飞》来了?刘婶不听周大夫的劝,反复强调说这种女人不能进刘家的门。周大夫将一本新颁布的《婚姻法》递给刘婶说,人家小两口愿意,你就不能再说什么了,这些《婚姻法》上都写着呢。咱们的脑筋得跟得上趟,人家小两口要是想在一块儿过,您拆也拆不开,要是不想在一块儿过,您捏也捏不到一块去。这些都受法律保护。这是政府才颁发的婚姻法,我们医院一人发一本,让大伙学,你先拿去看看。

  刘婶说她这样是为福来将来的子嗣着想。

  周大夫说,你不是急着抱孙子嘛,公鸡、母鸡让你圈开养,你把母鸡赶走了能孵出小鸡儿来?人生看开了就这么回事。你也别急,我给福来媳妇开几服中药,慢慢调理调理,或许有用。

  刘婶说,周大夫,你真给白新生治好了,我好好谢你……

  周大夫说,别说谢的话,我说的是或许有用,没打保票。

  东直门城楼修复竣工的大会上,柱子、大摊儿等人胸佩大红花,在众人掌声中满面春风地站在主席像下。《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振奋而响亮,城楼上有“庆祝东直门大修竣工”的标语。

  朱惠芬在众人中鼓掌鼓得很热烈,她的目光热辣辣地投在柱子身上。

  福来和他的师傅扛着照相机来给先进们照相。福来将机子架好,伺候师傅上去“咋喳”。师傅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小茶壶递给福来,又把西装上衣脱了递给福来,正了正脖子下头的蝴蝶领结,理了理小胡子,这才向照相机走去。师傅刚要往布里钻,只听大摊儿喊,让福来照!

  柱子也喊,让福来照!

  众人都喊,我们要让福来照!

  照相馆老板不得已从布帘里钻出来。王满堂过去说,兄弟,该撒手的时候就得撒手啦。你放心,你一辈子都会是他师傅。

  照相馆老板把快门交给福来,接过小茶壶和上衣。

  大家热烈欢呼,掌声四起。

  福来拿着照相机快门,眼里闪烁着泪光,激动地看着柱子、大摊儿、朱惠芬等这些熟悉的面孔。

  庆功会已经结束,人们纷纷散去。朱惠芬约柱子,今天上她们家吃晚饭。柱子高兴地答应了。

  后院东屋,麦子在做抻面。

  前院,大妞也把窝头、拌小葱、臭豆腐之类摆上桌,净等着当家的王满堂往桌上坐。王满堂没上桌,对大妞说,我今天到后院吃去。说罢神情坦然地走出门去,把个大妞晾在桌前。

  今天是麦子的生日。

  柱子在朱惠芬家吃得投入而热烈,朱母不住地往柱子碗里夹菜,朱父不动声色地观察柱子的举动。柱子说太多了,吃不下了。朱母让他再尝尝醋炯肉,说这是他们朱家的传统菜。盛情难却,柱子只得大口吞咽,他吃得越猛,朱母越高兴。

  柱子回到后院东屋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桌上的面已经凉透发硬,没有了一丝热气,两瓣蒜,一双筷静静地搁在面碗旁。麦子问怎这晚才回来?柱子说他上朱家了。麦子说柱子忘了今儿是啥日子。柱子说是东直门竣工的日子。麦子说,我没跟你说东直门。

  柱子看墙上日历,又看桌上的面,恍然大悟说,娘,今天是您生日,我真忘了。柱子愧疚地说,娘,这碗面我吃,您的长寿面,得吃。为了讨母亲高兴,柱子装模作样,假装吃得很香,但几口之后便有些勉强。

  麦子让儿子不要乱花钱,不要乱交朋友,下了班就早早回家,把钱都攒上,明后年把桂花娶过来才是正理儿。柱子说学徒不让结婚。麦子问谁订的这章程。柱子说国家。麦子说国家咋啥都管,还管谁什么时候娶媳妇。柱子说新婚姻法上写着呢……

  评剧《刘巧儿》的唱段从周大夫家的收音机传到小院。

  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呀,

  我和那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

  那一回劳模会上我爱上了人一个,

  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

  大妞说,唱得真好,新凤霞不愧是个角儿。周大夫,您把声再放大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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