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堂和他的古建队在跟故宫的角楼较劲。修缮角楼的工程非常复杂,落地重修,等于是重新盖一座角楼。再说,故宫角楼的建筑样式,在中国楼式建筑中是独一无二的,十字交叉大脊歇山式楼顶,中座一个鎏金宝顶,三层楼檐,二十八处出角,十六处窝角。楼身大木,全部是金丝楠木,一榫一卯,一升一斗,严丝合缝。檐角参差,高低错落,加上各种特制的奇形怪状的黄琉璃饰件,让人感到这是中国建筑的绝唱。
修缮这样的建筑,谈何容易!甭说修,就是看,把它的建筑结构看明白了,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筒子河边走过的人都为那个长期用席挡住的紫禁城角落感到担心,说这个角楼啊,它怎么就修不完了呢?外边有传说,说古建队的人把角楼拆了却怎么也装不上了,装了几回,不是多出一块木头,就是少了一块木头。老百姓说古建队傻眼了,工头发话了,停工一年,让工人四下里找鲁班去。这样的话传到古建队耳朵里,听着挺窝火,他们觉着古建队的面子让那遮挡的席给丢完了。其实并不是多一块少一块木头的事,角楼真正修不起来的原因是缺了一根楠木的梁、到现在还没找到一根合适的木头,原先那根梁已经糟朽得不能用了。
洗衣裳的刘婶问大妞,故宫角楼修了这么些日子,还不见个眉目,究竟要怎么个修法。大妞说听说光拆下来的大小木头块儿就有几万个,编了号,再把糟了的照原样做了,重新搭。
马太太问是不是搭积木。刘婶说敢情比搭积木难多了。没听说过吗?那角楼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卯榫相连,不用一根钉子……
大妞说,哪儿能没钉子,少罢了。角楼的钉子用的是河北获鹿的铸铁钉子,周围灌上银,永不生锈。四百多年了,拔出来还亮闪闪的。大妞又学着王满堂的话说,古建这东西,你越钻它越深,老祖宗留下这点玩艺儿炉火纯青啊,想超越就得费老劲。
马太太说这样美丽的楼,不知当初是怎么想出来的。大妞说明朝建角楼的时候,可把他们老赵家祖宗难坏了,怎么建哪?没图纸,全凭皇上一个梦。皇上梦见了这么一座楼,醒了就让工匠照他说的做出来。要把皇上的梦变为现实,谈何容易?他们赵家的老祖为这个茶不饮,饭不思,正发愁呢,门口过来一个卖烟蝈的老头。赵家的老祖就买了一个蝈蝈笼子解闷,没想到仔细一看这重重叠叠的蝈蝈笼子,不多不少,恰好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他赶紧追出一看,老头没了,这就是鲁班显圣,来点化他们来了。
马太太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一个优美的神话故事。
大妞说,怎么是神话,这是真事!
恰巧,门外又有卖蝈蝈的声音,别佳、梁子们扔下球一窝蜂地跑出去看蝈蝈了。大妞嘱咐梁子,看看那个卖蝈蝈的是不是个白胡子老头。一会儿,梁子提着个普通的圆孔蝈蝈笼子跑进来告诉大妞,卖蝈蝈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说他买了一个,三分。
大妞说,这么个破笼子三分,你把它给我退了去,咱们不要。
马太太指着笼子说,这就是你们的角楼?
大妞尴尬地咧着嘴。
刘婶问马太太正在洗唰的鸡打算怎么吃。马太太说烤着吃。问怎么烤,说是用电烤炉烤。大妞奇怪老马家能把白不呲咧的鸡直接塞进烤炉,马太太说当然还要抹盐。大妞就教了马太太一个吃法,从自家抓了一把花椒大料,倒了一碗酱油和料酒,用这些香料和佐料把鸡腌了。让马太太回去再搁上点白糖,腌半天再烤,准进味儿。
马太太说,这样已经很香了。
大妞说,味还没浸到肉里呢。
压水机边正在热闹着,山东的麦子抱着两只油鸡进门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枕着大辫子的姑娘。对于麦子的到来,大家都觉着难得,自从七年前她回了山东,到现在还是头一回来看儿子。
刘婶、大妞都跟她寒暄,几年不见,老姐妹都有很多话要说。麦子将姑娘推到前面,跟大妞说这是她娘家的表侄女,叫桂花,打小跟柱子定的亲。虽说是柱子将来的媳妇,可到今天跟柱子连句话儿还没说过。被推到前面的桂花很腼腆,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个老姐妹为桂花该管大妞叫什么争论了半天,最后达成共识,说是应该叫表姑。于是,在麦子的指引下,桂花先叫了表姑,又叫了刘婶,轮到马太太了,又争论,又统一,决定叫马婶。
马太太问“婶”是什么东西?梁子说是他爸爸弟弟的媳妇。马太太还是不明白。
别佳说,您回家慢慢儿想去吧。
麦子最关心的还是柱子,拿眼睛四处找。大妞说,你甭找了,上班了。现在忙得连我都见不着人,咱们进屋沏壶好茶,好好聊聊。
马太太说她那儿有俄罗斯红茶。
刘婶说,你那茶我们喝不惯。上回沏了一碗,老陈醋色儿却没味儿,喝了让人半宿睡不着。
别佳说,这就叫俄罗斯。
刘婶说,去,去,去,你甭跟我这儿贫,我这会儿不愿搭理你。
麦子奇怪这个小洋人儿还会说中国话。大妞说小洋人成天跟梁子他们在一块厮混,除了那张皮颜色不对,其他没两样。
刘婶说,怎么没两样?他比谁的话都多,主意也多。什么事都爱搀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别佳说,那是热情。
刘婶净顾了说话忘了火上的药锅,经梁子提醒刘婶才猛地想起来。慌忙把锅端了,将药仔细滗了,端到儿媳屋去。刘婶干这个活从来都是亲自操作,一丝不苟的。她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古训,也相信功到自然成的道理。她坚信,以她的这种虔诚,白新生不给她生出一个大孙子来才怪。
福来在卧室里正给白新生洗头,小两口边洗边闹正在兴头上。刘婶端着药碗进来了,见情景,一脸不悦。福来看见刘婶,赶忙叫了一声妈。
正低着头,顶着一脑袋肥皂沫的白新生笑着说,你管我叫妈,让你妈听见不断你的嘴才怪。
福来很尴尬。
白新生还在催促,快浇水呀——把眼睛都迷啦!
刘婶制止正要举动的福来,从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对着白新生脑袋浇下去。白新生哇的一声抬起头,大喊,凉死我了,没你这样的!白新生抬起头一看是婆婆,霎时把对丈夫的一脸娇嗔都僵在脸上,难堪地叫了声妈。
刘婶不动声色地说,把药喝了。转身出门,低声训福来,没出息。
白新生担忧地说,你妈又恼了。
福来说,我没恼就得了。
刘婶的一肚子不满无处发泄,在院里转了两个圈,就直奔后院而来。周大夫正在屋里看信,门砰的推开,吓了周大夫一跳,一看是刘婶进来了。
刘婶气呼呼地说,成了什么样了?他竟然给她洗头,他都没给我洗过头!给她洗头,她的胳膊折了还是手掉了?惯得没样了。进我们家七八年了,连个响屁也没放过。当初留下她,你可是替她打了保票的,保证她能生养。
周大夫说他只是说试试,没有打保票。刘婶偏说周大夫打了,说吃周大夫的药吃了好几年了,少说也有上千服了,她那肚子还一点动静没有。可见周大夫的技术也不怎么样,狗掀帘子,嘴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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